春天,韭菜最好。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淅淅沥沥地湿润着江村的山河。春日的雨温柔婉转,是小提琴上的琴弦,如泣如诉,拨动着苍范又遥远的往事。春雨窸窸窣窣地下着,不知来路与归途,仿佛从苍茫的往昔里来,又仿佛会逶迤到未来的光阴里。
南风摇曳,雨声里,星光次第闪烁,炊烟飘摇升起,鸟鸣清澈,如水濯洗,芥花孕育着饱满的花蕾,木枝绽放出鼓胀的新芽,麦苗沾满了晶莹的雨露,仿佛听得见拔节生长的声音。蛰冬的韭菜几乎一夜之间,从渐渐松软的泥里生出一片片新叶,涨满汁水,不几日就葳蕤满径,墨绿、鲜嫩而芬芳,集结了这个季节所有的美好。拿一把锋利的剪刀,趁着茫茫的夜色与细雨,将韭菜从根部齐整地剪去,绿色的汁水与芳香喷溢而出。无须忧心,不几日,又一茬更加碧绿的新韭,将在春风中生起。
韭菜最适与鲜蛋清炒。那些鸡鸭,因食不尽的青草、嫩叶与昆虫而羽翼丰美,那些鸡蛋也有了春草与雨水的美好滋味。韭菜炒鸡蛋,绿的是韭叶,黄的是鸡蛋,只看着,心间就升腾起久违的春意与柔情。雨色空蒙,山河静谧,就着春韭炒蛋,一家人团坐一起,叙着农事与家常。倏忽之间,烛光摇曳,已是暮晚。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怪不得千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的夜雨,春韭碧翠,那个羁绊天涯的诗人,相逢久别的故人,一盘盛开着春天芬芳的新韭,一碗饱满绵厚的黄粱米饭,就让他感慨万千,泪水滂沱。人世苍茫,岁月已晚,不变的是这年年春色与人间弥足的情谊。
2
秋日,晚菘最佳。
此季,韭菜开始苍老。绿色的茎叶间生出一簇簇白色的韭花,风吹过,韭花摇曳,星星点点漫漶至远方去,让人心生莫名的惆怅。
韭叶不宜啖,韭花却可食。东坡老人说,“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齐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真是让人向往啊。老祖宗的意趣让我望尘莫及。这些美丽的花朵食在口中,又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呢。江村人素朴,没有古人这样风雅。四季的各式花朵,寂寞地开放又凋零,没有人用来作为食物,唯有韭花是个例外。
春韭秋菘,秋韭有一种苦涩的滋味,韭花却鲜嫩异常,正是食用的好时节。秋日清晓,露珠缀满碧叶,紫色扁豆花爬满了篱笆,而一丛丛抽穗而出的淡绿色韭花正等着朝阳开放。采摘须趁早,待太阳刚刚升起,露水隐匿,花朵随着阳光流水一样开放,蔚然一片。连着花茎,洗净、切成段状,用开水稍稍焯过,清炒即可。若加点肉丝、酱干,则风味更佳,有一种秋天与光阴的滋味。五代杨凝式曾感慨万千,“昼寝乍兴, 輖饥正甚, 忽蒙简翰, 猥赐盘飧, 当一叶报秋之初 。乃韭花逞味之始 ,助其肥羜,实谓珍羞 。充腹之馀 ,铭肌载切 。素丽的花朵,配着丰腴的河鲜,俨然是人间至味,不须美酒,已然醉去,微醺之间,一篇《韭花帖》跃然纸上。星星点点的笔墨,在宣纸的映衬下,恍若盛开的韭花,风吹过,便摇曳多姿、馨香满鼻起来。
江村的秋天,比不上北国秋天的浓郁,节气已至秋分、寒露,蝉鸣仍如潮水,绿枝摇曳,繁花匝地,唯有一场霜后,蝉声寂静,牵牛、扁豆一夜不见了踪迹,夕颜在向晚的冷风里开出最后一茬萧飒的白花,韭花闭合的花蕾,在清霜满地的素白里零落。农人们穿上了厚厚的秋裳,韭菜也铺上了一层干草。此时的秋,才有了秋的韵味。满眼的枯黄间,秋菘正好。墨绿,根茎肥硕,日渐甘甜,仿佛秋霜的滋味。菘,即白菜。白菜,多世俗而缺少韵味,不喜欢这样的称谓,这些温暖过千百年孤寂灵魂的菜蔬,用简单古朴的称谓才贴切。《诗经》里说,“采葑采菲”,多么好。茫茫天地间,寒霜零落,唯菲苍翠。采摘人着素衣,从那个古老的秋天里走来。轻轻读着,会让人心间弥漫起无限的诗意与惆怅。
那时的江村人穷,在暮秋与长长的冬季里,菘与菲几乎是唯有的可食菜蔬。奇怪的是,菘或菲却总不让人生厌。就连那个一生都在收复故地的愿望里折磨的老人,也念念不忘。“尚觊身强健,烟畦撷芥菘。”一盘晚菘即可下酒。清炒,加几段蒜叶,菘的甘甜鲜嫩与蒜叶的浓郁香味,让人欢喜。奢侈的做法也不过是将菘茎切成条状,炒时加几块豆干与肉丝,再用江村所制的豆酱炒,味道妙不可言。只是不可常得。
秋天,晚菘一畦畦地生长,叶片碧绿,茎干肥白,总是来不及吃,正适合腌制酸白菜。挑一个晴朗的天气,将白菜连根铲起,一排排地摆放在地上晾晒,当叶片与茎干松软的时候,就可以腌制了。放入陶罐中,一层秋菘一层盐地码起,最后再用棒槌压实,盖上盖子,放在阴凉通风的干燥之处,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天空碧蓝,黄叶时时飘过,也有飞鸟掠过,遗落下静寂没有尽头的光阴。
直到有一天,陶罐里溢出金黄的汁水,整个院落散发着腌白菜酸甜的香味,打开盖子,芳香更加浓郁,而秋菘碧绿的色泽已成金黄。甚至等不及清洗,随便挑出一根,放在口中,鲜脆可口,让人胃口大开。清炒或加肉丁、排骨,都是佳肴。至今想起,仍让人怀念。低矮的瓦舍,炊烟升起,槿篱缠满扁豆与朝颜。我还要种一畦新韭,植几行晚菘。人生夫复何求?
在异乡,我总是东施效颦地买来秋菘,挑来古拙的陶器,择一晴日将它们腌制,又一日日地漫长等待,等来的却不是那种又酸又鲜的滋味。我知道,我买不来故乡的秋天与阳光,那些逝去的光阴也无处可寻。
经秋至冬,晚菘已然老去。绿色的叶片间,一簇簇黄色的花朵摇曳在二月的春风里,让人忧伤。可有什么不会老呢?青瓦生满苍苔,木窗斑驳灰褐,那些同样老去的人,头缀寒霜。
当然,會有一场雨落下,新韭又绽出新芽,又是一年开始了。
王叙乐:车间生产工人,田野守望者。文字散见于多家报刊,散文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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