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全明

　　南京大学张教授带人来溧阳，想找个环境幽静、交通方便的乡村民宿，用以春节期间家人度假。我自告奋勇做向导，直奔戴埠镇王家村。不巧，青峰仙和云栖温泉民宿春节都已预订满房了。我指着东南面的大山说，翻过去就是安徽广德的合兴村，夏天我去过两次，堪称山间秘境，也许有幽静的民宿。张老师一听“秘境”，很兴奋。于是开车经松岭头、伏岕，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了近一个小时。皖南有条蜿蜒起伏风景秀丽的山路，被称为“小川藏线”，去合兴村的山路，环境更清幽，堪称“小小川藏线”。

　　翻过两座山，进入群山环抱中的“合兴秘境”。合兴村由散布在山间的十几个自然村落组成。山间的三岔路口，坡上是上严家坞岕。拐弯进村的路不宽，路的一边是山坡，另一边杂树乱草，像天然的篱笆墙。拐了一个弯，豁然开朗，村前的坡地，层层梯田落差有二三十米，田埂弯弯曲曲，若是初夏时节，田里蓄上水，是迷你版的云和梯田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组红砖建筑，一座两层的红砖小楼格外醒目。我想到英格兰的水上伯顿，入村也是高大的绿篱挡着视线，走了一段后突然视线打开，仙境一般的村子呈现在眼前。

　　站在村东的水库堤坝上看老村，错落有致的村落肌理更有感觉。这个村子是广德农耕历史的一个见证。1985年这里出土过三件大型有段石锛。石锛是一种磨制石器，新石器时代的主要生产工具，通常是长方形、单面刃。石锛上端磨去一块，以便装上木柄用来砍伐、刨土，就叫“有段石锛”。严家坞岕出土的石锛有42厘米长，而且磨制精美。这组大而美的石锛，证明五六千年前就有人类在这块土地上活动，而且农业文明达到一定水平了。

　　坡下的下严家坞岕，村中一棵古榉树，怕是有千年树龄了，三人合抱都抱不过来。见到陌生人，一位老者过来询问来意后，说村里仅有的一家民宿已经关门了。我请教他贵姓，他说姓guō，然后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呙”。这个姓氏很少见。呙老先生说，虽然村子叫严家坞岕，现在却没有姓严的人家。祖辈说，当年移民到这里，有一座深宅大院大门紧闭，推门進去，床上躺着白骨架，帐幔一摸就成了粉。我猜想，这也许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情景。当年清廷与太平天国在郎广宜溧地区反复争夺，拉锯战近五年，战争、瘟疫和饥饿造成当地人口几近灭绝。光绪《广德州志》说 “州民户口旧有三十余万，贼去时遗黎六千有奇”。广德损失了98%的土著居民，因此造成了严重的文化断层。古村的历史脉络被彻底割裂，之前的千年文明成为无人知晓的空白。当然，后来各地移民来填空，语言不同，风俗各异 ，文化多元，这对于今后发展乡村旅游，倒是个优势。

　　毕竟人生地不熟，自己寻找合适的民宿比较费时间，我就给合兴村党委书记龙元辉打电话求助。龙书记热情地给我们带路，探访民宿。

　　金湾，“hui姑娘民宿”，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民宿主肖丹是三十岁左右的美女。为什么起名“hui姑娘民宿”？她说：“一是谐音‘徽，徽文化嘛；二是……”她抿嘴一笑，欲言又止。龙书记倒是很爽快：“灰姑娘的灰啊。村里以前有十几家采石矿、十几家锯板厂、三十多家石材加工作坊，电锯声刺耳，废石料乱堆，起风扬尘灰、下雨流污水。石材加工的污水流到哪里，土地就板结到哪里，种什么都长不好。我们合兴跟溧阳横涧交界，老百姓羡慕溧阳人的日子过得清爽，说横涧热热闹闹搞旅游，我们轰轰烈烈采石矿，虽然也挣了钱，但灰头土脸的，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灰姑娘，日子过得不光彩啊。所以 2018年起，采石矿和石材加工作坊全部关停腾空，复垦、复绿。”

　　“hui姑娘民宿”挨着广德往溧阳的公路，溧阳“1号公路”的彩虹一路延伸过来，连农村公交车也是跨越省界，从溧阳横涧到广德砖桥，无缝对接着一个个山村，交通真是非常方便。但张老师心仪的是山村中的民宿。于是再去寻觅。

　　涧潭湾村，一汪清泉流下，在村子里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水潭，民居散布在摇曳的竹林中。这样的乡村，满眼翠绿，空气中都散发着清香，谁不爱呢？最上游的水潭有四五十亩，午后的阳光下，背山面水的三四户人家，外墙花岗岩贴面闪耀着光芒，很气派。男人们在劈柴、清理沟渠，女人们在打扫庭院、擦洗椅子，孩子们在玩猫遛狗，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打听民宿的事儿，劈柴的周老汉说儿女们要带着孩子回来，还要接待亲戚，春节期间不对外营业。

　　泉村，“八队民宿”的易姓老板娘很热情。房费150元到200元一间，除了爬山、品茶，还有三个池塘可以垂钓消遣；可以为住客做家常菜，自家养的老母鸡，整只煨汤报价才一百多元，真是实惠。回到乡间，不是要参悟佛理禅意，体验的是一种乐不思归、回家的感觉。而且，泉村还是个烙着红色印记的村子。1943年9月底，日军三日内连下广德、郎溪、溧阳、宣城4座县城。为了收复失地，王必成率新四军十六旅四十八团挺进沦陷区，在泉村成立中共广德县委，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次年3月29日，新四军在泉村附近歼灭日伪军70余人，缴获的一门日式九二步兵炮，现在还陈列在北京的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呢。可惜，老易家只有五个房间，少东家回来过年还要占掉一间，接待能力太小了。

　　吴家山头，一家叫“竹林里山庄”的民宿，两座别墅加上辅房组成了很气派的院落。老板娘肖敏在给孩子辅导作业，她先生老吴带着我们看房。十二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很大，落地大窗将远山近水尽收眼底。餐厅除了几个小包厢，还有张偌大的餐桌，能坐三十人。老吴说南京人、溧阳人是来康养旅居的常客。山里物价便宜，组团来吃住，三百多元能管住两晚用五餐。一千多元就能让这一大桌的人吃得很开心。 KTV、乒乓室、棋牌室，爬山、钓鱼、品茶，配套活动也还可以。院落的一角有座很宽敞的玻璃暖房，一排排地养着多肉植物。春节时若在这里品茶，暖洋洋的，看着外面的风景，感觉应该很不错。张教授终于点头，说这个地方不错。老吴说一口地道的溧阳话，闲聊中得知，他是在溧阳外婆家长大的。民宿用的是自家两兄弟的房子，妯娌俩经营。他平时在南京做生意，在村里还办了家竹木加工厂，做宣纸折扇之类的产品。合兴村竹林覆盖率将近70%，竹制品加工是主要产业之一。

　　东山岗，游客中心一楼的特色农产品销售大厅，我遇上了夏天来赏荷时结识的新杭镇合兴村党支部委员黄德凤。她说东山岗也有好几家民宿呢，涵香舍、荷香雅居，好得嘞。

　　东山岗在曾经的石材加工场地上种植了荷花、菊花，发展“花”经济。接天连碧的百亩荷园，2020年夏天举办首届荷花节，开幕式当天就吸引周边游客两万多人，农产品销售额达一百多万元。冬日下，成片的荷塘虽然没了荷花迎风摇曳、幽香扑面的盛景，但残荷与远处的茶园、竹林、民宅庭院交相辉映，也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有着乡村特有的美。

　　龙书记说，这两年村里改水、改厕，引导群众打理好自家的小菜园、小果园、小竹园，村里60%的住户被评为广德市级最美庭院，“一家美”串成“一村美”，既有“颜值”又有“品质”。尝到了“花”经济带来的甜头，村里引进了东山花海等文旅项目，要依托生态资源发展森林旅游。

　　“不能光羡慕隔壁溧阳，自己也要改变嘛。”朴实的黄德凤有一副金嗓子。她介绍说，村党委在谋划升级西洼茶叶、合兴冬笋、竹林鸡公、生鲜鸡蛋、老坛腌菜等品牌农产品，解决 “有口碑、无品牌，有滋味、无价位”的问题。“生态环境绿起来，村里村外美起来，绿色产业搞起来，老百姓的心里才能真正亮堂起来。”

　　的确，原本空心化的自然村落通过民居、庭院的微改造、精提升，整治山水田林路，充实文化内涵，便能呈现出中国传统村落的诗意；引进专业团队，通过资源整合，老村落可以成为观光旅游、乡村民宿、农副产品销售一体化的休闲康养目的地。以前，山里人靠采石矿、砍毛竹“苦钱”，去城里买房、送儿女进城；现在是努力建设好山里的家，召唤儿女回乡创业，吸引城里人来休闲度假。

　　一方好山水是独特的资源禀赋，守护好她、用她造福后代，需要点石成金的智慧，需要艰辛的努力。大山环抱的“合兴秘境”，正聚焦乡村振兴，汇聚源源不断的发展力量；鸡鸣三省的“合兴秘境”，在长三角一体化的进程中，走农旅融合发展之路，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