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出生很不讨喜。上面已经有一个姐姐,不久之后下面又有了个妹妹。当时在长辈们看来,这是一个很不理想的结果,于是整个成长过程中,我都在努力证明一件事,巾帼不让须眉。
当这件事得到证实以后,我突然间理解和接纳了曾经的被嫌弃,就像接纳过去的自己,哪怕是错误的甚至不堪的。更多的是感激,因为我懂得了它的弥足珍贵。我感激我的村子,感激我给家族带来的尴尬,是它给了我写作的源泉。而且随着阅历的增长,一棵树渐渐在土地里扎下根须,撑开了根脉,它正大口地汲取这一方水土特有的养分,滋养着我笔下的文字。
我心里对故乡有太汹涌的情感,以至于我身在故乡时是看不清她的。当我身处异乡时,反而能够深情地、克制地、热烈地、冷静地回望我的故乡,从而也更能理解故乡。这就好比对村子里的人,当我跟他们在村道上碰见时,可能只是淡然地,或者故作淡然地问一句:“吃哩?”那人也淡淡地说:“吃哩。”如此作罢,但在文字里不会,我会觉得他是亲人,吵架骂娘的、收秋打夏的、含饴弄孙的好多个他,带着他在村子里的许多过往,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填满我的脑海,让我不得不去写下来。然而真到写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又显然不够用了,十指敲击键盘的速度,怎么也追不上他浩浩荡荡走过岁月的脚步。
我在《好好回家》中写道:
母亲回屋了,我独自来到老屋的窑垴上。在黑黢黢的暗夜里,长久地静坐。
夜越来越黑,我的视线渐渐通透起来。我亲爱的乡邻,他们一个,一个,一个从脚下的土地里长出来,走到我的跟前。老人们没有去世,大人们没有变老,孩子们没有长大,他们都原样儿活在我的童年里,生动着整个村庄。那些远走的人啊,他们不是在漫长的几十年里陆陆续续离开的,他们仿佛是在一瞬间,“哗”地就都走了。那些熟悉的名字,亲切的面孔,那些活生生的眼神,安在麻糊村的角角落落。他們伏在地里锄草,圪蹴在墙角吃面,站在崖垴上嚷架,走在村道上擤鼻涕,他们为一只鸡争吵,为一道渠打闹,他们那么不可一世,斤斤计较,他们像灯一样在人间行走,把麻糊村的日子照得灯火通明。可是,仿佛只用了一下子,一座座灯盏就全熄了。还没回过神,我的麻糊村就灰了。
我慌里慌张地,在麻糊村的夜里寻找光亮,然而,摸到的几颗星星怎么也照不亮村庄的夜空。我往下坠,往下坠……我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四下空寂。我的脑海里有一张麻糊村的地图,是她绽放在那个并不久远,却很遥远的年代的芳华。
2
人越来越稀,村越来越空。麻糊村的现状让我内心有种一日紧似一日的迫切感,我怕我的文字赶不上它的远逝。当然,随着振兴乡村的浪潮,近几年村里开发了一些新项目,是紧贴时代的,但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已经很大程度上修改了基因序列,无法相提并论。
村里每走一个人,我的母亲都会打电话告诉我,跟我说说他们是患了什么病或遭了什么险,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怎样的境况,受了些什么苦,留下些什么话,在人间走这一遭到头来得到了怎样的安置。每走一个人,我都要悲伤很长时间,这些悲伤,只有我能理解。每走一个人,我就需要把他写下来,常常写得泪流满面,最初我是从村里的一位小脚老人开始写起的,目前这样的村人已经写了好几个,不是他们需要我的记载,而是我需要他们的点拨。他们带着村庄的某一段记忆深情走来,悄悄告诉我一些关于生命的秘密,然后安详地离开。
直到有一天,我写到某个人时,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是村里的又一辈人了。我在开篇写道,“呀呀!怎么就轮到他这一辈儿了。”写这句话时,我心里一哆嗦,仿佛看见我最害怕的魔正朝我的村子一步步逼近。
有一次,我写了密庭,他是我家旧院的邻居。在我的记忆中,密庭是个累不坏的青壮劳力,经常赶着牲口下地或拉水。去年清明节,午饭时,密庭端着一碗焖面到我家串门。我从灶上的笼屉里夹了一根油条,放进他的碗里。他不好意思地作势往外夹,连说不要不要。母亲说,吃哇!锅里还有哩。密庭就很高兴地放回碗里,又说,我也咬不动。一边说一边把油条塞进了嘴里。我问,你牙不好哩?密庭说,昂!都要掉光呀。我一阵恍惚,也凉,总觉得密庭还年轻,咋就老掉牙了。待我们忙完一阵,准备盛饭了,密庭才说,看到场里有汽车印儿,是闺女调头来?还是……母亲说,昂。密庭这时吃完了,他站起来,很正义地说,那不说哩!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母亲又说,是闺女辗的。密庭摆摆手说,那就不说哩。要是他狗日家的杂种辗的,我非找他去!是闺女辗的,那咱就不说哩。我听懂了,说的是我家旧院窑垴上被车轮辗的印子。前天下了雨,窑垴上场里还泥着,我开车上去调头时轧上车印了,这样平平整整的场面就破坏了。原来密庭是来为我家伸张正义的,意思是我家的场我开车辗坏没事,要是他狗日的辗了,就要问他要个说法。他狗日的,说的是村里一个恶霸,在村里口碑不好,跟左邻右舍甚至村里很多人家闹过矛盾,有的还大打出手。
这会儿我再回忆起这件事,觉得特别感动。虽然密庭是个恓惶了一辈子的恓惶人,但他有他的立场。在外面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一个这样袒护我的人。可是啊,密庭也死了。我心里一阵疼,一阵内疚,内疚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给了我这么亲的乡邻,我却没有多跟他们好好打交道,没好好拱在一个村里家长里短。这不是矫情,是一个离乡的人真实的感受。或许离开村去了外面的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受,听说村里又有人死,谁不疼?只是各自的表达方式不同,有人可能会偷偷地哭一场,或者闷闷地喝一壶烈酒。
3
我是一个远离了故土的人,长期在一种无形的撕裂与剥离状态下生存。在得到的同时失去,在远离的路上回归。我在时间里学会了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唯独没有学会该如何好好回到我的故乡。一个人,只有尊重自己的过去,接受过去的自己,才能更好地经营未来。只有敬畏故乡,才能在他乡安然地生活。只有在人世间深情地活过才终于明白,回乡不是为了抚慰漂泊的心绪,或满足饥渴的味蕾,而是让自己定一定神儿。在他乡走得太久容易乱了方寸,唯有故乡,是一面能照见自我的心镜。
在《锁住麻糊村》里我曾写过:
在麻糊村面前,我这一生都是以跪拜的姿势存在着。跪拜赋予我生命的土地,跪拜我的祖辈和父母,跪拜守护我长大的乡邻,跪拜哺育我生长的庄稼草木,是这里的一切,赐予我的最初。
如今看来,应该更正一下,麻糊村赐予我的远不止最初,而是一生的滋养。
回想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净土》时,为取书名的事颇费了些心思。由于是第一次出书,经验不足,同时也不明白可以寄予怎样的期待,唯一的想法就是借此表达对麻糊村的深爱。然而考虑了许多种角度,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寄托这种爱的事物。脑海里跳跃着旷远的天空,清悠的河水,涌动出层层叠叠绿色和金黄的庄稼地,还有一年四季在山里劳作的人,以及与村人相互供养的器具风物,一人一景一物一什无不深情。我试着去剥离,将它们一层层从故乡剥下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土地。童年像顽皮的雨点,大颗大颗地落在厚厚的尘土里,溅起一个个小窝,每个窝里都藏有一段往事。我明白,麻糊村是一方逍遥于尘世之外的净土。
从《净土》到《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书写的对象从个体走向群体,从“我”过渡到“我们”。书中的“我”是一个泛我,是包括我在内的数以亿计的流动人口。《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这本散文集是探索的、流动的,流动的故乡、流动的家庭、流动的情感,甚至流动的人性。“我”的感情世界在时空流转中发生了彻底的变革,被割裂、被重组,抛弃的同时被抛弃,接纳的同时被接纳。或者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无着落无归属状态,在故乡牵挂着他乡,在他乡又眷恋着故乡。事实上却是空洞的,抬头没有他乡,低头也不再有故乡,“我”只有像滔滔江水般不停歇地奔腾着,才能用肉身的躁动换取灵魂的安宁。
《青山依旧在》是一部在出版中的长篇小说,书写对象依然是流动人口。小说讲述出生在太行山区一个农家的三姐妹,与生俱来面临性别压力,试图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因家庭贫困都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中专毕业后又赶上“下岗潮”,先后随着“进城热”的潮流外出打工寻找出路,背井离乡,却始终坚守农家人的勤劳善良、质朴奋进的品质,在进城的道路上相互搀扶,相互鼓励,分别在北京、上海等城市求生存,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她们抓住了时代赋予的好机会,全力支持三妹返乡创业,带领村民種植药茶,经营民宿,振兴乡村,留住乡愁。故事跨越四十年,涉及城乡巨变,在改革开放背景下,人物命运和时代画卷一路展开,呈现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不屈不挠,平凡而坚韧的奋斗历程,以折射农家人的思想变化和时代的发展脉络。
我的出身注定了生长在我笔下的那棵树,枝枝叶叶间散发的都是山土的气息。土生万物,这样的气息值得我穷极一生去追逐,况且土地里还渗透着我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乡愁”本质上是一个疼痛的词眼,它在不同的人身上结着不同因由的伤疤。这些伤疤美丽或丑陋,顽固地在人的记忆里爬行,时不时咬噬着神经。他人又无法帮上忙,只有自己在生活里慢慢摸索,找到与自己握手言和的途径,去说服并安顿自己,去修复这些伤疤以及它们的疼痛。我更习惯把这些无法言说的隐痛带到他乡,躲在陌生的角落一个人偷偷察看伤情。
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经不再只强调巾帼不让须眉,而是以一颗虔诚的心在写作中寻求自我。遗憾的是,发现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自己,在流动的生活中,变成了一个无所适从,却又随遇而安的流动体。也许,写作将成为我的另一种形式的故乡,渐渐给他乡抹上厚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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