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手掌挥挥放寒假,我们兴奋地将课桌板凳拍得叮咚响。父亲也是老师,每逢年关,总有好面子的乡亲领着孩子登门。父亲心领神会,入书房,展奖状,提毛笔,欣欣然写上学生的姓名,但不盖学校的公章,因为他也没有那个章。父亲摸摸学生的脑袋,说老师粗心,把你的奖状带到家里来了。喜从天降,小孩翻着大眼睛,开心得手都没地方放。家长敬烟,心照不宣,说着感激的话。多年后,说起此事,父亲笑道,一张奖状两分钱,能买一大家的欢喜年,何乐而不为。
巷口避风处,轰炒米的李大爷猛然站起身,大呼“响啦响啦”。顽童们立即远远地捂起耳朵。砰的一声巨响,空气中弥漫着炒米特有的香。
轰炒米一锅五分钱,加糖精的六分钱。有时李大爷生意好,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糖精的小纸包,用粗手指捏两粒,放在我们掌心。晶莹剔透的白色多边体,入口不化,甜得我们闭上眼睛快飞上天。
李大爷的炒米机宛若信号枪。庄头巷尾,七大姑八大姨开始一帮帮地来串门。打肉买鱼,拾豆腐买百页,脚步飞快,嘴里还自谦着,怠慢怠慢啊。清贫的日子突然生起一种隆重的幸福感。
《板桥家书》云: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两捧炒米,佐以红糖或白糖,开水冲泡。一碗炒米茶,捂手又暖胃,天下最素朴的美食,最诚意的礼遇,充满浓浓的人情味儿。
村落里,许多茶跟茶叶都搭不上边,比如伏天,乡人下田做活计,炒熟的大麦泡开水,俗称“大麦茶”。接新娘子吃“接亲茶”:圆子茶、果茶、糖茶等等。最离奇的是,放晚学回家,书包一扔,半碗冷饭就着中午所剩的咸菜汤,称作吃晚茶。
真正泡茶叶的茶,爷爷叫它“茶叶茶”。腊月,爷爷去合作社购些茶叶末,用纸包严实,春节“吃茶头”时泡。爷爷说这东西精贵,城里人才喝。我偷吃,苦涩得直咧嘴。想想便发笑,城里人真傻,喝这苦东西干吗呢。
隆冬的阳光,斜斜的,易破碎,不暖。食时后,男孩们陆续搬出木椅和板凳,镞花钱。这是个苦差事,握刀要稳,力道要准,指头被扎得血滴滴是家常便饭。我们想逃避,但没得退路啊。村里只有故世人家,才贴没有图案的白花钱。它关乎门面,关乎习俗,是天大的事。
腊月二十三送灶,二十四掸尘,二十五分塘鱼,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买年货,二十八烧冬,二十九剃头洗澡。大年三十,做村支书的大伯登门,雷打不动。大伯用红纸条包五块钱,提前的压岁钱,崭新的炼钢工人钱。
小时候以为新钱比旧钱值钱。崭新的钱藏于枕头底下,无数美妙的梦接踵而至。梦里天地间白茫茫,“发身”的我,扛着一蛇皮袋现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风光无限地走,走啊走,迷路了。
胸怀梦想,四处奔波。年关到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所谓家乡,不过是有亲人的地方。如果某一天,亲人悄然逝去,就是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永远敲不应那扇熟识的门。
大寒大寒,回家团圆。也许你的归来,便是人间最大的慰藉和温暖。
夏红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穿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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