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太干燥,北方的雪太浑厚,我竟是如此怀念家乡潮湿的海风和缠缠绵绵、落地即化的细雪。透过窗子,我看见莽莽积雪,也看见窗户倒影中自己的眉眼。奇怪,怎么会有点儿像她呢?
1
我是像她的吧,鼻子,嘴巴,尤其是眼睛。但是我却最讨厌别人说我长得像她。我宁愿选择相信大人常用来逗孩子的那句谎言:“你是我在垃圾桶里捡来的。”然而,我确实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一个好医生,但她绝不是一个好母亲。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是我和她最美好的记忆。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进修医生,没钱,没背景,没资历。在上海这钢筋森林里,如同苔藓般渺小。我们在浦东的一家小旅馆里,一住就是两年。父亲时常过来看我们,每当他忍受不了这小旅馆的破败想要带我回家时,我就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拒绝和母亲分开。父亲尝试过各种方式,用糖果玩具诱惑我,唱黑脸吓唬我,搬出奶奶来博取我的同情……但是我不为所动。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上海,和我们一同住在这没有独立卫生间,装修极其简陋的小旅馆里。
父亲以前喜欢开着电视睡觉,可是自从住到这里以后,他就不再开电视了。那个撅着大屁股的电视经常在深夜跳着白色的“雪花”,还不时发出呲啦呲啦刺耳的噪音。父亲经常装作唉声叹气,等着母亲说些软话。年幼的我,并不懂大人之间相处的方式,还以为母亲受到了委屈。于是,我舞着小拳头,扑向父亲,胡乱地揉着他的脸。母亲看到这一幕,笑得花枝乱颤,父亲看着我哭笑不得。我似懂非懂,松开手,学着母亲的模样笑起来。
母親上班期间,我见不到她,就一直缠着父亲要找妈妈。父亲宠我,只能带着我从浦东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母亲工作的医院。医院楼下有很多扭蛋机,在等待母亲的时间里,我不停地玩着扭蛋机,直到扭出玩具,然后等待母亲出现,献宝一样把玩具送给母亲。父亲常常嚷嚷,嫉妒我和母亲的亲密,于是我会更加谄媚地向母亲献好,逗父亲吃醋。
2
后来,母亲进修结束,我也要上小学了,我们从上海回来。母亲逐渐变得忙碌,她开始参加各种培训、考试、学术交流,科室里的人对她的称呼也不断在变,“小冯”“冯医生”“冯副主任”“冯主任”……她不再有时间陪我玩,陪我聊天,过问我的生活。或许是压力和忙碌与日俱增,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了,家里的气氛日益紧张。
那日,她如往常一样,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中。我缩在沙发一角看电视。客厅里的时钟,正好指向十一点。她沉着脸,环顾四周。鞋柜上少了父亲的皮鞋,饭桌上饭菜已经凉透。我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偷偷看向她。她眉心紧皱,呼吸急促且沉重。我几次欲与她搭话,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她的表情吓得噎住。她狠狠地瞪向我:“看电视看到饭都不吃?真是和你爸一样懂得享受啊。”嘭的一声,门被甩上,带出一阵风。
“我还没吃,在等你啊。”我的眼泪瞬间涌出。
父亲也是在此刻到家的。从不喝醉的父亲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浑身冒着酒气,说着胡话:“我凭什么忍你啊,你天天摆脸色给谁看?你还有个当妈的样吗?”
母亲拿着椅子出现在门后。她抓着椅子的手青筋凸起,血丝填满了眼睛。父亲仍毫无察觉,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看见母亲用椅子腿敲向父亲,父亲捂着头倒在地上,血从他指缝流出,滴到地上。我听见自己略带颤抖的尖叫声。母亲斜眼睨着我,淡淡地说:“别叫了,死不了。”
我手忙脚乱地拉开柜子,把医药箱里所有东西都抖出来。“纱布呢,怎么找不到了,哦,纱布在这……”我拿着纱布不知道怎么包扎,怔怔地望着血不断从父亲的伤口流出……我向她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镇定下来的我,按照卫生课上老师教的方法,给父亲包扎。
窗外褪去墨色,天空逐渐泛白,残月和朝阳遥遥相望,我一宿未眠。门外有轻微的响动,我扒着门缝,往外偷看。母亲将自己收拾得同往常一样整齐,出门上班。父亲宿醉醒来,摸着裹了纱布的头,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例眉飞色舞地和我聊天。关于昨夜的事,我们俩心照不宣。之后的两天,父亲与母亲又重归于好,而我对母亲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3
我不再亲近她,不再同她讲述自己的生活。母亲对此却毫无察觉,她依旧忙碌,易怒。她不知道我所在的班级,也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每逢重大考试,她都在外地,没有一次能够陪伴我。她经常数落我的成绩,埋怨自己的辛苦。我想,我已经厌烦她了。
我和父亲仍经常去上海。那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场,我们都重新走过。只不过,我们再也没住过那样的小旅馆。深夜的黄浦江边,游人已逐渐稀少。父亲提议去浦东看看,我闭上眼,不置可否。
“她终归是你妈,只是脾气不好……”父亲开口了。
“走吧,我有点冷。”我打断父亲的话。
我和父亲达成了共识,不再理会母亲的唠叨。临近中考,我不想再应对她变化无常的态度,也不想听她无休止的牢骚抱怨。我以要安静复习备考的名义,从家里搬了出去,一个人独自生活。没有了她的闲言碎语和暴跳如雷,生活突然宁静平和起来。沙发上,茶几上,柜子里,地板上堆着的衣服像小山一样。吃完的碗碟放在桌上很久没有动过,油斑附在碗壁凝结成块。父亲每次来看我,都会帮我收拾。
有时候,看着乱糟糟的屋子,我会突然想起她。她有很严重的洁癖,不论工作多忙,每天都要拖两遍地,洗完全家人的衣服。
“我就是个操心命,在医院都要被累死了,回家还要受你这个小王八蛋的气。”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回去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拎着行李重新回到家中。她常常嘲笑我没有定性,注定做什么都一事无成。
外面的雪还在下。白炽灯很亮,在落地窗玻璃上形成一圈白色的光斑。倒影中的自己,鼻子像她,嘴巴像她,眼睛,最像她。
回去吗?回去吧。我想回家,也想她。
蒯星君: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导演专业,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连云港市青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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