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有一绝技,名“鱼骨术”,这是我爹亲口说的。
我爹有一次在大海家吃饭,大口喝酒,大口吃鱼,谈笑风生时,一枚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
“大海这伢子真神啊,他端来一杯凉开水,闭眼仰天施法,哈几口气,叫我吞下去……后来就没事了。”我爹经常这样夸大海的“鱼骨术”,说得神乎其神。一旦家里吃鱼,我爹又会没完没了地唠叨:“看你们那馋样,小心鱼刺啊!”
除了会“鱼骨术”,大海还是村里少数几个“广佬”之一,是我们小学生崇拜的对象。“广佬”即“广州佬”,这个“佬”字,不带丝毫嘲讽,有的是无限敬佩。有一天,当大海的弟弟小东裹着一件时髦的羽绒袄,浑身臃肿地出现在晒谷坪时,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
我冲上去抡小东一拳,拳头如落在棉花上,他不痛不痒,反而咧开嘴笑。
“我哥带回来的广州货,呵呵!”
“我哥说广州是大都市,全世界有名,黑夜跟白天一样热闹……”
小东口若悬河,小伙伴簇拥着他,一个个兴奋地摩挲着羽绒袄,仿若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我愣着没动,嫉妒之余,对大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春节,小东家异常热闹,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我们都好奇,争相去看大海和他的女友。大海女友是外省大城市的,许是见我们太寒酸,她脸面通红,钻进里屋不出来了。大海到底见过世面,落落大方地撒糖,剥开烟盒递带嘴烟。我们不抽烟,嚼着糖喊“大海哥”,龇牙咧嘴地笑。大海也笑,露一口洁白的牙齿。我们坐在他家门前枫杨树下,听大海胡侃海聊,吹气下鱼刺啦,广州见闻啦,不时蹦出几句港台腔,引得我们捧腹大笑。
五年级暑期,大海回村了,小东却噘起了嘴巴:“我想趁暑假到广州玩几天,我哥说什么也不答应,真扫兴!”
“你哥不是在广州当老板吗?”
“他就是修钟表的……”
“也可以抽空带你玩啊。”
“他不会去了,打算就在县城出摊。”
大海不去广州了,我多少有些失落。
2
中考过后,我到县城读高中,小东辍学打工。周末,我大街小巷地转悠,不期在南正街撞见了大海。街面狭窄,行人稀少,大海低头摆弄一块手表,抬头看见我,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老弟,你是咱村的秀才,了不起!”
我在柜台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左瞧右瞅,然后问:“大海哥,你……一个人?”
大海哈哈大笑:“女朋友早就分手了。”为了避开这个话题,他眉飞色舞地讲他闯荡广州的经历:“初到广州,我在酒店端盘子,席上一位客人鱼刺卡喉,急坏了所有人。我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矿泉水,背地里念咒语,然后叫他吞下去……你猜怎么了?”
“肯定化险为夷啦。你能教我‘鱼骨术吗?”我妹妹有一次被鱼刺卡喉,吞水吞饭吞醋都无效,假如我会‘鱼骨术,她就不要遭那活罪,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掉。”
大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大海说:“我给那位客人下了鱼刺,他为了感激我,给我找地方修钟表,那可是黄金地段,寸土寸金,每天的业务应接不暇……正当我想扩大门面时,电子产品啦,手机啦,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大海的“鱼骨术”不愿示人,我亦无可奈何,时候不早了,我就回校了。他在县城换过许多地方,被城管撵来撵去,此后不知去向。
3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城工作,想起了大海和小东。小东一直在广州,白手起家,经营一家鞋厂。当年大海没有满足小东的愿望,小东自己实现了。
这一天,我去洗车,把车子交给洗车工人后,踱到旁边一家颇具规模的修理厂随意地浏览,迎面走来一条汉子,有些面熟,仔细一瞧,便惊呼:“大海哥,真巧啊。”
“秀才,是你啊!”
我与大海紧紧地握手。大海蓄齐整的平头,脸庞棱角分明,衣着打扮十分得体。“大海哥不修钟表,修汽车了!”我瞥见了营业执照上法人的名字。
“一样呢,都叫修理工。”
不知咋的,我想到了子虚乌有的“鱼骨术”,如今大海已升级当爷爷,我不会蠢到再翻旧篇。当年大海為改善生活,偷公家的鱼,凑巧我爹串门碰上了。大海娘求我爹莫声张,又搛鱼,又倒酒,我爹嗜酒,干脆爽快地吃开了。后来我爹鱼刺卡喉,大海名堂耍尽,我爹哼哼唧唧,皆无济于事,不得不回家休息。睡到半夜,我爹一阵猛烈咳嗽,一口痰就把鱼刺吐出来了。我爹好面子,怕人笑话他嘴馋,逢人就夸大海“鱼骨术”如何了得……
前年我到广州出差,找小东相聚。小东告诉我,有一年除夕,全家吃团年饭,他娘被鱼刺卡住,他催大海快施“鱼骨术”相助,大海红着脸跑出屋子,开车送娘上医院。
“秀才,今晚请你吃剁椒鱼片,咱们好好聚一聚。”大海说。
“好嘞。”这菜无鱼刺,我们四目相对,会心地笑了。
刘向阳: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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