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茶是一种喜茶,其实跟传统的茶没有关系,就是红糖水加荷包鸡蛋。茶文化在家乡是一种喜文化,在婚宴上常用。新人向父母敬茶,是十分重要的礼节。喜得贵子也常用,去赴宴叫吃茶,吃贵子茶。因此,把红糖水加荷包鸡蛋叫鸡蛋茶,就不奇怪。
过去的月娘坐月子,鸡蛋茶是主食。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老辈人仍固执地认为,红糖和鸡蛋是月娘的最佳补品。代代相传之下,鸡蛋茶的尊贵地位无人敢否定。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常人想吃点好的,会被呵斥“又不是坐月子”。尽管如此,过年这种重大的节日,常人还是能吃到鸡蛋茶的。
拜年给客人吃鸡蛋茶,曾是家乡一种至高的礼遇。
不是所有拜年的客人,都能吃上鸡蛋茶的。必须是贵客,如德高望重的长辈、新姑爷新娘子、久未谋面的亲戚、家中独子等。红糖在当年是特供货,要凭票买。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精致漂亮的小瓷坛,是专门储备红糖用的,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家里有人因強体力劳动导致心慌气短,就冲一杯糖水喝下,补虚。平时只能瞅一瞅,馋急了,用指头蘸一点,吮一下。
鸡蛋没有红糖稀罕,但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当年有一种“鸡屁股银行”的说法,指的就是鸡下的蛋。农家没钱花,鸡蛋是最容易变现的东西,可以卖钱解燃眉之急,还可以当钱使,找串乡的货郎换盐、换针线……还当学费使。开学了,没钱交学费,用手帕包几个鸡蛋拎到学校,是可以直接当学费的。用鸡蛋交学费,不丑,是很多人难忘的记忆。
在贫困的年代,能当钱使的东西,自然珍贵。
那时不像现在天天有鱼肉吃,基本上过年才能闻腥。平时家里来了客人怎么办?炒个鸡蛋,就是“荤菜”,就算把客人很当客人了。就是这道“荤菜”,饭桌上得省给客人吃,家里的人,基本上不敢伸筷子。
吃鸡蛋,特别是吃鸡蛋茶,成为我童年的奢望。
2
我第一次吃鸡蛋茶,是上小姨家。小姨嫁得远,去一趟不容易,得坐车换船。去小姨家拜年,我喜得好几晚睡不好觉,估摸着在小姨家有鸡蛋茶吃。为了确定,我不停地问娘:“小姨会给我鸡蛋茶吃吧?”娘说:“会的。这是小姨出嫁后你第一次去,咋会没鸡蛋茶吃呢?”我又不放心地问:“跟大人一样,也是四个?”娘笑了,“当然。”
我到了小姨家,屁股在椅子上刚坐热乎,就东张西望,瞧见小姨从卧室出来,一只手捏着四个鸡蛋,两只手八个,进灶屋了。娘看见,自然要客套,上前拦住,说姐妹间,不必这样。我紧张得尿急,生怕娘一客气,鸡蛋茶吃不成了。小姨说,外甥第一次来,要的要的。
鸡蛋茶上桌,小花碗,小汤匙,热气腾腾。一碗红糖水,漂着四个荷包蛋。娘被拉来扯去,客套着不肯上桌。我不用拉,两眼发亮就坐过去了。鸡蛋茶的吃法是有讲究的,娘在家里已经交代。糖水可以喝尽,鸡蛋不能吃光,得留一个,俗称“留口”。
这不是规矩,是礼节。对孩子来说,体现的是良好的家教。好东西不独享,给主人留一点。要知道,主人平日也是很难吃上鸡蛋茶的。如果小孩子贪吃,吃顺了嘴,吃光的情况也是有的。主人当面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肯定嘀咕孩子没家教,受指责的是父母。这是很丑的事情。一般带着孩子做客,吃鸡蛋茶时,大人会盯着。吃得差不多了,会小声提醒,或在桌子底下踩脚,不让丑事发生。
“留口”时,主人也会客套,劝客人全吃了。这话听听就可以了,不能当真。回答说:“吃好了,吃好了。”主人就很无奈的样子,将“留口”收进灶屋。家里如果有老人孩子,就趁热给老人孩子吃了。没有,就自己吃了。我家也这样,客人吃鸡蛋茶,孩子不能在旁边看着,大人交代到外面去玩。我心领神会,就故意躲了出去。客人吃完,又恰到好处地回来,进灶屋……
第一次在小姨家吃鸡蛋茶,我就出了丑,将四个鸡蛋吃光,喝光糖水还舔碗。放下碗,才记得瞄娘。娘拍拍我的头,小声说:“小姨是至亲,不是外人,可以吃完的。记住,别人家不行。”
后来仍然有吃顺嘴的情况,受了娘的惩罚。娘说了最重的话,“饿痨鬼托生,来时在路上,我是怎么交代的?”我当然记得,嘴嚅动着,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家的家训非常严厉。回家路上,娘恼羞成怒,揪我耳朵,用脚踢我,还发毒誓以后不带我出门。骂过了打过了,又心疼。回家以后,冷着脸煮了八个鸡蛋,用一只大碗装着,重重地放我面前说:“吃吧吃吧吃吧,吃好吃饱。”瞅着娘哀怨的样子,我哪敢吃,哪吃得进,只好发自心底地认错:“娘,我再不敢了!”
长大以后才明白,娘当年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我家不是一般的穷,鸡没养几只,没粮食吃,也不肯生蛋。很多至亲到我家,心知肚明,以各种无法反驳的理由,不让娘做鸡蛋茶吃。我娘出身于大户人家,特别爱面子。因此,孩子在外面露出穷样,是她特别不能忍受的。
娘一边发誓,一边还是带我出门做客。没别的,一门心思带我出门吃点好的。家里穷,也只有出门做客,才有机会吃点好的。尽管娘带着我总是提心吊胆,搞得她总是没精力吃好一顿茶,吃好一顿饭。每次上桌子,娘就拉张凳子,紧紧地挨着我,怕我没吃着,更怕我出丑。吃鸡蛋茶,体现的是家教,更是尊严。
那年月,孩子出门拜年回来,家里的长辈总会搂过孩子,闻嘴,闻甜香气。孩子出门拜年是否受到重视,当客没有,吃鸡蛋茶是一种衡量标准。如果没闻到甜香气,长辈就沉默,就自省,然后就叹气。一碗鸡蛋茶,还透着世态炎凉。
3
我长大以后,不怎么爱吃鸡蛋茶了。去年到山区朋友家做客,长途跋涉,到了地方,主人竟然用鸡蛋茶给我解乏,让人又意外,又亲切。红糖和鸡蛋现在不稀奇了,但正宗农家土鸡蛋,城里人还是稀罕。朋友的老娘用这个招待我,体现的仍然是一种对客人的重视。
还是一碗红糖水,里面漂着四个荷包蛋。我美美地吃了三个,习惯性地留下一个。
朋友的老娘笑了,说:“没想到,你还记得老礼节啊。这年月,谁还在意一个鸡蛋啊,吃了吧。”
我没吃,我想起了娘当年的眼神,正在九泉之下瞪着我。
阮红松:企业工会干部,内刊编辑。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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