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丁捷以援疆干部身份奔赴西北边陲,在彼处厮守三年。大散文《约定》,即是他援疆期间作品的收录。《约定》以凝练温暖充满质感的文字,抒写作者精神的提升和心灵的皈依,描摹边疆的风土人情。凡自然之壮阔,风物之绮丽,文化之博大,历史之神秘,尤其边疆民众的率性热烈、豪放豁达、重情重义,他们的胸次开阔、气场强大、爱憎分明、坚韧不拔,尽纳于笔底;苍茫深邃的历史与浓郁风土人情的交织,生成诗意的叙事。此段经历对其情感的释放、创作的滋养、格局的提升,是毋庸讳言的。天高地远,所向空阔。大美之西域,那是容纳心灵的所在,无论从地理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片王者的疆场,予人“酒酣胸胆尚开张”式的冲击与体验。由是,置身此间,何来彷徨与纠结?唯有坚定与喜悦。读《约定》,如睹一位风华少年,骑着闪光的骏马嗒嗒而来。信然,今天的丁捷虽已中年,仍不脱少年心性。在书中,我们看到,少年情怀与中年沉思的交织,成就一个别有魅力的主体,仿佛春之蓬勃相伴秋之思索;与此种青春写作相匹配,氤氲于文本的,乃是一种永不消退的青春气质。
“草深得像海/马跑得像风/我衣冠楚楚的尴尬/与城市的小里小气/一起/悬挂在那拉提的半空”,《约定》中收录了丁捷的部分原创诗作,弹性弥漫的句子,点缀穿插于字里行间,彰显诗人本色与赤子情怀。“肃穆的黄土/接纳雄风/演练出漫天的飞龙/坚韧的岩石/热情坦荡/太阳下迸发不灭的火种”,感慨于世间万物之相辅相生、同根同源,这是诗性主体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深情表白,满含庄严和虔诚。丁捷这样铺陈记忆里的不眠之夜:“一阵微风吹过,草海推来的声浪,由远及近,波及我的身体,又向身后退去。那声浪,有时候像细细地密语着,有时候像嘻嘻地窃笑着,有时候像缓缓地咏叹着。”草原之夜的浪漫美丽,宛如集中了一部精彩电影场景的贴片,不断闪映,摇曳出别样风华。丁捷写景状物,体察入微,往往极尽细腻、繁丽、周密,而不失层次鲜明,读来不由让人想起鲁迅《社戏》中,那夜色下缥缈如仙境的乡野景致;想起王鲁彦《听潮》中,那旖旎奔放的大海与海潮。
丁捷笔下,那了无人迹的赛里木湖,仿佛巨大的蓝色玉盘,“整个湖面,千株万株,袅袅生长,若静若动,摩肩接踵,相依相拥,恍如仙境。我忍不住惊叫起来。”他颇为动容地写及伊宁县烂漫的杏花海,壮硕的杏花树;更写到大西沟的博大、粗犷与秀丽。“莽莽绿海中,有悄然的红叶;漫漫烟尘中,现喷薄的光束;灵动的牛羊,衬托山坡上的怪石成为活动的风景;彩色的卵石,弹奏出水流的节奏。大山中藏着深远的人文,小花上滋养着鲜美的生灵。白云轻滑,蓝天优雅。”整饬轻灵的语感,瞬间复原了一幅幅天然画卷,彰显惊艳尘世的造化之美、生态之美。
写作中的丁捷长于借景生情,即物起兴,以畅达精巧之笔连类取譬,生成深邃、明媚、幽微可人的风姿。诗与画一体,艺与文交融。《约定》笔法多样,或白描,或工笔,或泼墨,或皴染,忽焉淡妆,忽焉艳抹,突显独有的色调色块。对读者,丁捷不啻一位超级导游。在他那里,伊犁河所经行处,尽是一片锦绣之境。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骄傲于西域母亲河强大的生命哺育能力,在从阿拉木图飞往哈萨克斯坦新首都的途中,经过巴尔喀什湖上空时,他不禁惊叹于哈萨克斯坦壮阔的大地;在诗仙出生地,在古之碎叶,作者回忆生命里那些经历过的热泪滚滚的时刻,情思如天马奔腾,壮浪恣肆。正如庄子所憧憬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深得文章之要的丁捷,传神写出了逍遥游的感觉,写出了人与自然的无限交融、无尽深情——这是浪漫的丁捷,是丁捷的浪漫,是人、文、艺三位一体的丁捷的各面。
敬畏与感恩的交汇,青春与激情的加持,成就了丁捷这一热烈的人间歌者。三年边疆洗礼,的确可以从根本上刷新一个人的文化质地,文字亦由此更趋厚重空灵。所谓“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不得不说,《约定》中那些闳约深情的文字,委实得了江山之助、天地加持,诚为文章之幸。一以贯之地,丁捷以烂漫真淳的赤子情怀,去感知发现生活中熟视无睹的善良与美好、卑微与弱小、悲戚与感伤。他写青年画家帕尔哈提、写牧区学校双语教师、写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哈萨克小姑娘、写各路旧朋与新知,由衷称美草原上那些可爱的人们,“爱任何一个人、牲口、树木、小草,哪怕是一捧粪土”。就这样,天山、昆仑、戈壁、盆地,壮阔苍茫、丰饶雄浑,天高地旷、风劲草长……当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奔入眼底、融入身心,所有皮袍下面的“小”,遂踴跃化为大我,铸就壮阔的主体精神。
要之,作为丁捷散文中的标志性文本,《约定》一展新疆的自然之美、风情之美、人物之美、生活之美,充分记录了个性化的心路历程;同时也写到作者文学梦的启航与启蒙,写到百年学府的神秘与厚重,包括他对诗仙李白独有的推崇,倾情展示了创作主体最初的文学履痕。运斤成风,大象无形。因了宏阔的视野、充沛的激情和敏锐的触觉,才有了《约定》油画般的视觉美感和音乐般的旋律节奏,有了非同寻常的审美基质。率真、热烈、奔放,种种的机缘遇合,消解了寂寞;丁捷喜欢在万籁俱寂繁星点点之时,倾听来自大自然和内心深处的声音,特别是在空旷寂静的边城之夜,那样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式的强力感受,那样一种“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般的巨大冲击,不可遏止地生发开来,印证着这片神奇场域带来的种种新鲜和震撼。以人生创造文学,以热情拥抱生活。作为性情与性灵的产物,《约定》让读者充分领略到丁捷的少年情怀,共振共鸣于其幻想与迷思。从中,我们看到了奔腾诗思的交汇,人生体验的升腾,看到了少年丁捷、青年丁捷与中年丁捷,竟是如此一意相通,血性昂扬,未尝稍失太白之风。不错。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丁捷身上流淌的,是永远滚烫的少年血。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评论集《诗性的飞翔与心灵的冒险》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长江杯文学评论奖、江苏省紫金文艺评论奖等。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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