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挺不住了,病人似的慢慢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粗大的根须一半紧扒着地下,一半撅着。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是不是借助了台风?有台风连续地吹,人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轻轻一推。
无数的水从天而降。它们平时藏在哪里?空中没有缸,没有池塘。沉重的水说凑齐一下子凑齐了。雨水先是竖着落,密密麻麻,雾蒙蒙一片,让人心里发闷。慢慢地,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随后横起来。
横着飞的雨,违背了自然规律。它来,或许就是要打破规律的,搅乱已经建设好的东西。又或者,台风自己有一个秩序在,只是与眼前的这个秩序完全不同,大破大立。
地上的水眼睁睁由薄变厚,像被追赶的虫子一样,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填满低处,再冲击高处。平时的从容都是装的,现在露馅儿了。地下车库里大量的汽车被泡,明天车主们只能乘坐地铁出行。同样在地下,车库经常被淹,地铁就安全得多。不知这是为什么。地面上的事都说不清,地下的事更没人深究。
人行道上的野草前仰后合,它们旁边一定有个乐队,喝醉了酒,胡乱敲打节奏。野草也没有判断,完全跟着节奏走。
风在呼呼地吹。像擂鼓,像哭嚎,像炸裂,有时还像低声吟诵。如果没声音,整个世界如同默片,恐怖归恐怖,还不至于达到巅峰。现在,无数的声音弥漫在天地间。看不见的声音,找不到元凶,在虚空中东奔西走。它们鼓噪着耳膜,敲击着心脏。所有事物都在动,有的楼房都轻轻摇晃,住在二十二楼的同学吓坏了。无休止的配音拉扯着这些“动”,向低处走,拦不住。
流浪的猫和狗跑到哪里去了。大自然很奇怪,太阳出来的时候,数不胜数的生物竞相盛开。风雨一来,都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平时偶尔从绿化带里窜出来的耗子们肯定比人类敏感,它们通过大地的震颤感受到了危险,瘦小的身体能够一代一代繁衍到现在,抗击风险的能力比人类强。
台风过去之后,树木伤亡惨重。勇于站着的,已被打倒。这一方面体现城市绿化率高,另一方面满街树木的尸骨确实骇人。它们像侧卧睡去的人,硕大蓬松的头颅枕在地上,枝条凌厉地伸向四面八方。无数树叶铺在地砖上,和倒在路边的隔离栏杆、三轮车、广告牌、垃圾桶、路灯罗列在一起,夹带着碎玻璃碴儿。玻璃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碎得这么均匀,仿佛水晶。
有的树被刮成残疾。千手观音的胳膊断了好多条。主干站得越直,裸露着的新鲜茬口越显得悲伤。榕树还好些,棕榈树光秃秃的只剩一根树干。大家互相观望着,等待伤口自然愈合。能愈合的,就慢慢愈合。跟阳光雨水土地达不成妥协的,就悄悄死去。不用上药和打针。像多年前村庄里看不起病的孤寡老人,自生自灭。
倒下的树木,有苍老的,也有刚长成几年的。台风要吹倒谁,随意性很强,没空精挑细选。小树娇嫩,对每天从身边经过的事物还没新鲜够,单薄地躺下去时略带不甘容色。老树心态就平和很多。气象台说这次台风是三十年一遇。老树熬过了第一个三十年,没熬过第二个三十年,如果不是这场台风,它还要目睹更多的人间悲喜。
树木若不是躺在道路上,市民不会这么着急。公园里的树,海边的树,尽管自我疗伤去吧,几年都不用扶起。没准某一天,某一棵树自己莫名其妙地站立起来。
挡路就不行了。路对人多重要啊。路堵了,整个城市就停止运转。有人说现代战争根本不用动刀动枪,只需炸掉几座立交桥,全城瘫痪。台风可视为人类战争的预演。
一棵大树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路面,相向而行的两辆车顶牛,谁也不肯退让。车主下来商量了一下,互相递了根烟,一辆倒回去,另一辆挤过来,它身后的一排车都跟着挤过来。这是好的。如果树木拦腰砍断道路,整个车队都需调头。
这一天,交警通过各种渠道发出通知。汽车根据具体情况,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可以调头,可以压实线,可以逆行,一切以通行方便为准。
环卫和城管半夜在雨中集体出动。“一二三”,绳子捆住身子。主干道上的树木最先被挪开。有的太庞大,就先把枝条锯掉。这对奄奄一息的树木来说,相当于绝杀。反正让出一条车道比什么都重要。坚硬的木头依然直愣愣地盯着过往车辆。稍微碰一下,汽车就遍体鳞伤。那么大的树,在台风下面何其渺小。铁做的汽车,在枯木那里亦不堪一击。坐在车皮里的人,比汽车更脆弱。如此排列下来,台风、树木、汽车、人,是一条递减的鄙视链。
舍弃了车辆的上班族,小心翼翼跨过一棵棵倒伏的树木,如同在原始森林里行走。天桥上都半躺着好几棵树,貌似仰望天空,倒平添了几分野趣。一个繁华都市,灯红酒绿,按部就班,一夜之间便是残枝败叶,断壁残垣,打了败仗一样凄惶。
天漸晴,太阳出来了,人们觉得有了底气。有人在修红绿灯,有人在清扫路面。骑着共享单车,穿着制服的电子厂工人,从我身边一擦而过。人们像忙碌的蚂蚁,整理乱掉的一切。几天之后就将恢复原来的模样,仿佛破坏没有到来过。仅存的那点恐惧,就这样晒没了。
王国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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