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教育
1970年前,村民大多没念过几天书,有的干脆是文盲,背下来小九九的人就是高文化了。1975年我高中毕业,按规定,要到基层锻炼两年,才具备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我回到了家乡宝家店村劳动。
大队安排我当农业技术员,组长是高我三届的刘精明,小学毕业;另一个技术员是我初中的同学林幸福,他初中毕业没有升高中,我们村和他一样没升高中的同学有好几个,其中包括我三哥。原因是家长不重视文化,认为书念再多也没用,最终还得当农民,念书还得花钱,早点下来劳动能缓解家里的日子。
我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是七月下旬。一个月之后,大队通知刘精明,公社给了一个上农业大学的名额,他是农业试验组的组长,大队推荐他去上大学,学校是昭乌达盟农牧学院,毕业后还要回到农村当社员,挣工分。
刘精明非常纠结,他跟我嘀咕,去念几年书,还回来当农民,耽误工分不说,也得不到国家的工作,他想放弃上学的机会。
刘精明是个聪明人。大队给我们试验组单独拨出四十多亩地种植各种试验作物,比如说看看哪种谷子高产,是否好吃,是否抗倒伏,生长周期多长等等。刘精明悉心研究,写出了很多总结,上报给公社、旗、盟农业部门,我们大队成了旗里农业科学技术试验的先进典型。如果他到大学深造三年,会在农业科学技术上大有作为。
过了一些日子,公社传来了消息,我们试验组的林幸福顶替刘精明去上大学。林幸福毕业后成了国家干部,刘精明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农民。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考上学离开了农村。毕业参加工作后,时常在旗所在的镇子上碰到林幸福,他在旗的农业部门工作,穿戴整齐,说话有板有眼,偶尔还说出几句我听不懂的农业技术名词,很有派,也很有水平,完全没有初中时差生的影子。
我时常回老家,在村街上碰到刘精明,春天他甩着肥大的裆裤赶着驴车往地里送粪,夏天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秋天拎着镰刀上山割地,冬天背着背筐在野外捡粪。
中期的教育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在我生长的那个山村,历史上没有考上大中专的人。人们说起大中专学生,只知道一点:大学毕业一个月挣56元呀!是说的人口气满是羡慕。那时候干部一个月挣43元,工人一个月挣38元。
我得到高考的消息时,正赶着牛车往生产队里的田里送粪。我一打听高考时间,只有一个月了,就在家里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刚复习半天,生产队长到我家敲窗户,对我吼道:“你咋不干活去?”我走出屋子,太阳温暖地射过来。我对队长说:“喇叭(有线广播)上说了,各级领导都要支持参加高考的人复习,我要参加高考。”队长边往外走边说:“老鹞子放屁响得高,那大学只招城里人,不招咱们乡下人!”
我接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地拿着去告诉住在后院的哥哥嫂子,在院子里喂猪的嫂子说:“考上就考上呗,有啥用!”她以为和上小学、中学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个“上学”。村民们不懂中专、专科、本科,统称为考大学,我考上了“大学”,邻居家的妇女来我家恭贺,她们坐在我家的炕上,叼着长杆烟袋,有滋有味地抽着烟,很眼热地瞅着我,跟我和我的家人说着好听的话。
我走在街上,有的乡亲问我哪天走?然后用羡慕的口气说:“行了,小子,毕业后最次也闹个供销社的销货员!”农民对于所有端铁饭碗的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销货员在他们的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上学临走的时候,嫂子对我唯一的嘱咐就是:到学校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开上小汽车,拉嫂子村里村个转一圈。村里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车,拖拉机都没有,大汽车在村头的公路上看见过,小汽车是遥不可及的天外之物。
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师范”是啥意思,就是憧憬着将来当个科学家或者工程师。入学后,家人及乡亲们的期望我一个都没有实现,即没有接上谁的班,也没有当上供销社的销货员,更和科学家、工程师不沾边,毕业被分配到山区中学当了一名乡村老师。
现在的教育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我小的时候村庄里的大多数家长只让孩子读完小学就不让念书了,理由是家里困难供不起,和我一起读书的哥哥失学就是这个原因,我之所以读下来是因为我好哭,父母一不让我上学我就拼命哭,甚至躺在地上哭,父母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上学。我如今回村,村庄里年龄大的人见了我,还叫我“哭巴精”。
现在反过来了,每个家长都拼命供孩子读书,哪个孩子要是不愿意上學家长要发怒的,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村庄里的人都眼热,还拿这样的孩子教育自家的孩子:“看人家谁谁谁考上大学了,你也要争气考上,出去锻炼锻炼长长出息。”在我之后村庄里考上大学的人有几十个了,有了硕士和博士,工作地点分布全国各地,在外面读初中、高中的就更多,这些后来人和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村庄里人见识更广。
那个当年“决心扎根农村”的刘姓村民有三个女儿,从他大女儿上小学那天起,他就一心供女儿念书,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他在村民中有一种优越感,跟村民说:“我对丫头说了,别怕花钱,咱家不是还有两口锅吗,实在不行,一个丫头砸一口锅卖铁也要把你们供下来。”可见他供女儿念书的决心很大。
他的女儿真给他长脸,大女儿硕士毕业后,在一个省的社会科学院当研究员,二女儿大学毕业回原籍工作,如今当了我家乡旗的副旗长,三女儿成了公务员。
当年嫂子说我发达了,坐上小汽车拉她村里村外转转,我认为那是我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现在不但梦想实现了,而且超出了预期,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小汽车,嫂子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一台小汽车,乘坐小汽车比当年乘坐毛驴车都方便,别说村里村外转,好多年轻人开着自家车全国到处转。
眼下村庄里的风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很重要,房子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孩子要把书念好,要有文化,要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
吕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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