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下旬,解放军逼近重庆,我们一天天地听见枪炮声越来越近了。那些日子,我和许多同学天天守在学校里,参加地下党领导的护校工作,防止国民党撤退时进行破坏活动。重庆的冬天总是阴沉沉雾蒙蒙的,可那些日子,我们却觉得很亮堂。我们心里有盼头。记得11月29日的那天晚上,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我和一些同学围着一盆炭火,在教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们知道解放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凌晨时,枪声渐渐稀落了,几个胆大的学生从街上跑回来,兴奋地叫喊着:解放军进城了,重庆解放了!
我们听见这样的喊声,心跳得比枪炮声还响还重。校园里一片沸腾,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吴菲和刘毓容,立即跑回寝室,拿上脸盆之类能敲响的东西奔上街头。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和过节一样热闹。我们融进了市民们庆祝解放的游行队伍里。那天老天爷也很给面子,从来都是阴雨的天空,居然出了太阳。整个市区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象,锣鼓声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路也不通了。市民们都自发地加入了游行队伍。
一支由妇女组成的大红大绿的秧歌队扭过来了,吴菲情不自禁地加入到了其中,一边扭一边喊我,快来呀!我就拉着刘毓蓉跑了进去。我们三个人学着人家的样子扭着,领队的那个妇女看见了,跑过来给了我们一人一根红绸,我们就系在腰上学着她们的样子甩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乐不可支。吴菲那张娃娃般的圆脸红扑扑的,小翘鼻子上已渗出了汗珠,她一边扭一边对我说,我好开心呀!你呢?我用力地点点头,再看看平时沉默寡言的刘毓蓉,也兴奋得脸色通红,那双细细弯弯的秀眼亮晶晶的,月牙一般。
我们是真的开心,发自内心地迎接解放军的到来。我想得很简单,解放了,我们就能建设一个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人人都能平等自由的新社会了。
正闹腾着,人群中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解放军!解放军过来了!
人们立即自动地闪到了路两边,我也拼命地踮起脚来向路中间望。我很想亲眼看看这支被老百姓传得很神奇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样子。
先过来的是歌声,《解放军进行曲》,那是你们父亲最喜欢的歌了。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腳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他们就是唱着这支节奏感很强的歌出现在我面前的。那真是一支威武雄壮的队伍,尽管他们穿着非常朴素,布衣布衫,布鞋布帽。朴素得出乎我意料。但一个个却精神抖擞,眼里满是喜悦和自信,那是打了胜仗的部队才会有的动人风采,是胜利者才会有的动人风采。
他们肩上扛着枪炮,脚下踏着节拍,甩动着胳膊大声唱着。不知是因为歌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我站在那里看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在心里升起。好像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以前我一看见当兵的,总是马上躲开,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什么麻烦。现在却觉得只想靠近一些,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吸引我的力量。路两旁的群众大概和我的心情一样,自发地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拍巴掌。吴菲还一边拍一边跟我说,解放军好可爱!比隔壁中学的男生可爱!
我不好意思这样说,但我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目送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我不知道我和这支队伍,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你们的父亲告诉我,他当时就走在那支队伍里。看见那么多人欢迎他们,而且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女性,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如果这一次也算,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父亲吧。
2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在那支长长的队伍里看见了女兵!
我激动地一把去抓身边的刘毓蓉,没想到她也看见了,一把抓住我,我们两个人的手使劲地握在一起。我连忙去拽身旁的吴菲,我说:吴菲,快看!女兵!
吴菲的眼睛还在盯着男兵,见我拉她,不情愿地转过头来。但一转过来,她和我们一样怔住了。尽管那些女兵也是布衣布衫,布鞋布帽,并且头发被帽子压着。但她们相形之下瘦小的身材和秀气的脸庞,还是让人们一眼就看出,她们是女性。女兵的出现让街道上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人喊起来:女兵、女兵!
我们三个人没有喊,我们为她们的出现而失语。
女兵们微笑着,继续前进。显然她们已经习惯被人注视和被人呼喊了。她们只是不为人察觉地将已经很直的腰板又直了直。有个少女跑上前去,把一束花塞给了打头的那个女兵,那个女兵竟然羞红了脸,又把花送回给了路边的一个小姑娘。
云在那一瞬间散开了,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女兵们的脸庞上,我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她们那年轻的面庞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有风吹过,将她们的头发向后掠去,露出了光洁的前额。额下是一双双有着几分羞涩同时又有着几分坚毅的眼睛。
她们看上去就和我们差不多的年龄,可她们已经是军人了。她们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在男人的队伍里,骄傲无比。她们和我们简直就在两个世界里。是因为军装,还是因为战争的经历?她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却让我非常心动的气息。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们,直到她们完全消失为止。我转过头来,看了吴菲一眼,吴菲也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脸涨得红红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比艳羡的神情。
女兵们也唱起歌来: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
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
在三八节喊出了自由的吼声
……
女兵们唱着这些歌,尽管她们的发声没经过训练,她们的嗓音也不那么悠扬,但她们唱得非常投入,发自内心,这使得歌声充满了活力。我多想和她们一起唱呀。我甚至觉得,像她们那样唱歌,才算是真的唱歌呢。她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自豪的歌唱家了。
摘自《我在天堂等你》,裘山山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1年3月
编辑 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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