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饭桌上,总少不了一小碗酱。
天空浩瀚,四野无际。矮矮的高家墩子,被串场河、池塘和广阔的稻田环抱,谦卑,素朴。好像是每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做酱就开始了。母亲把陈年黄豆淘洗干净,在大锅里煮。香气四溢时,停火,出锅。盛入筛子摊平,盖上稻草。又将小麦磨成粉、做成饼,放在锅里蒸。文火,香喷喷的。饼熟了,倒入适量的凉白开,与黄豆碎块混合起来,搅拌成糊,揉捏成“砖”,用我上学用的一张张练习簿的纸,细细裹了。待晴天自然风干,搬到外面暴晒。尔后,排在家神柜的抽屉里,焐到发酵。麦豆粗粗的,浑身长满了绿茸茸的细毛。洗干净牛头缸,温水,粗盐,把整块掰开,搅拌成粥样。
屋前那棵沉睡的栀子花,青枝,绿叶。花苞羞羞的,惹人怜爱。大暑来了,晒酱大多在门前菜园中央。牛头缸就在花枝一旁,我一天天走近,倚缸凝望。时节到了,栀子花如期绽放。晒酱的架子高大坚实,是几根交叉的树棍。小孩子必须跨过高高的菜园栅栏,才能靠得近前。这些考虑,一是避开树荫。暴烈充足的光照下,酱才能晒熟,否则不香;二是担心我们淘气顽皮,碰倒酱缸,一季的心血刹那倾覆无遗。缸口或用玻璃板盖着,或蒙着一层塑料薄膜。挡苍蝇,阻臭虫,防鸟啄食,也可遮雨。不日,酱味出来了,很诱人。母亲喜欢把紫茄、黄瓜、蒜头等放在酱缸中腌制酱瓜什锦菜。此时,栀子花开得更旺了,娓娓述说着动人的酱事。傍晚,天气稍凉,母亲用筷子上下搅动。白天太阳晒,夜晚露水滋润。半月之后,大酱的颜色由浅黄变为乳黄、再到金黄,直到黑与红相融的色泽,乌黑發亮。缸面上渗出一层油来,香味一阵阵的。我们抑制不住地贪馋,望着咽口水。未等熟透了,食指一伸,蘸着就吃,热乎乎的。虽咸得灼口,但别有风味。
那时,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有的事。然而,再穷再苦,三餐饭桌上,高家墩子每家都少不了一碗酱。门开着,锅上炊气缭绕,一家人围坐一桌。对着青翠的菜园和漫天晚霞,一筷子蘸酱,浓香、可口。无论多粗糙难咽的食物,有了酱,都明丽起来。晚风从我们身边吹过,不等我们吃完,蚊子嗡嗡地来了。我们打着饱嗝,母亲把饭碗撤了,擦干净桌子,留着我们坐上去乘凉。暑气将尽,蝉声俱寂,蟋蟀在草丛中多情合唱。我过生日了,清贫无肴。二哥和我陷在孤零零的黄昏里,推杯换盏。咬一口蘸酱黄瓜,抿一口酒。清朗的月亮爬上树梢,夜醉了。雪,很大。门口的梅花开了,绮丽奇崛,灿烂芬芳。我们喝一口南瓜粥,舀一勺酱。母亲不时地点醒:“吃多了烧人。”这一缸酱,我们少则吃半年,俭省着吃一年。
光阴慢慢地流,来去不知。《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说:酱是中国人的发明,有几千年历史。细细想,天南海北,我国似乎没有一个地方是与酱无缘的。古人以发酵储存食物,乃为生存,竟有意外收获。时代发展,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好风良味沿袭至今。眼下,鱼肉蔬果四季丰盈,可人们仍钟情于有滋有味的大酱。
解开罐颈扎丝,拉去红布盖,酱香扑鼻。
高桂荇:中国辞赋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东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散文、辞赋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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