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一天的下午,我在家看书。刚泡了一杯花茶,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煮了粽子,让我去拿几个。放下茶,合上书,换了件衣服,我走出门去母亲的住处。
过了支农桥,就看见母亲沿着竹墅园的围栏蹒跚而行。离了有二十米吧,我故意站定了,看着母亲一步步地迎面走近。她抬头看了三次,只一步之遥了,还是没认出我来。我鼻子一酸,叫了声“老娘”,赶紧上前扶住她。母亲抬头看看我的脸说,哦,是老二啊。我责怪她不该一个人出来,眼神不好,千万别再跌倒了。母亲小声辩解道,太阳有点晃眼,不然还能看不出来是你?
母亲今年九十岁了。身体羸弱的母亲,晚年多灾多病。七十五岁时,有一天突然晕厥。检查的结果是肺癌,右肺中叶的肿块已经鸡蛋大小,没办法做手术了。我们四处打听良医偏方,遇上了江苏省中医院的国医奚老。从每周一次,慢慢到两周一次、一月一次,请奚老号脉开方。国医圣手果然非同一般。奚老对症下药,不断微调药方,母亲坚持煎服中药几年,肺部的肿瘤竟然渐渐缩小、钙化了。八十三岁时,母亲因胃癌动了手术。八十五岁时,因眼底血管堵塞,突然一目失明。八十八岁时,不小心摔倒,手臂骨折。每次安排母亲住院治疗,她都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一把年纪了还再三再四地受罪干什么,在家等死算啦。一辈子都要强的母亲,晚年就像个孩子,一生病就得我们去哄着,才肯就医。
2
我记事起,就觉得母亲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似乎一直厄運缠身,免职、下放,一次次被揪斗、被审查、被关押,母亲在担惊受怕中带着孩子们艰难地苦挨。母亲跟人打交道,永远带着笑容,话语不卑不亢。表情柔和,声音也柔和。只有老师来家访的时候,母亲才显得局促不安。给老师递上用红糖冲泡的甜茶,把刚出锅香喷喷的瓜子铺在桌上,再小心地听老师绕来绕去的话语。其实母亲知道,孩子们在学校的表现不差,成绩也挺好,老师家访的原因,只是学期过半了,学费还没有交齐。母亲的殷勤招待、谦恭态度,让老师也不好意思提学费的事了。
从我上中学起,父亲就因肺气肿、肺源性心脏病常年住院了。母亲养猪养羊养鸡养鹅,种地种菜缝补浆洗,既要竭尽全力让儿女吃饱穿暖,又要照顾住院的父亲。如今,母亲偶尔也会抱怨,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这辈子受了太多的困苦和委屈。她说自己命不好,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外婆连生五个女儿,连坐月子、吃鸡蛋的资格都没有了,幺女更不招待见,八九岁就要独立负责割牛草、放牛。小牛犊子初驾犁杖,不大听话,脾气火爆的外公舍不得抽牛犊子,挥舞的鞭子抽在女儿的后背上。母亲回家跟外婆哭诉,外婆只是陪着哭,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敢说。母亲嫁了我父亲,依然是看不到边的苦日子。母亲八十大寿时,环顾满堂儿孙,说你爹从前常说“有儿穷不久,老太婆你以后会享福的”,现在日子好了,可惜老头子没有过上这好日子啊。
3
父亲去世后,母亲在老家的小镇上住了十几年。起先是三弟一家陪伴着。后来三弟的孩子进城读中学,她坚持要独自留在小镇上。母亲人缘好,每天都有一拨又一拨的老太太来陪她。有的是住在乡下的,早上到镇上买菜或者送孙儿上学,喝杯茶,拉拉家常,快到做午饭时才起身。有的是小镇上的邻居,午饭后就来跟母亲玩一种纸牌游戏。老屋成了母亲和闺密们聚会的俱乐部,母亲在小镇过得很开心。
四弟的孩子小的时候,母亲进城照看孩子。母亲想念小镇的闺密们,孙儿开始读小学时,又回到小镇。直到母亲突然晕厥,被查出身患重疾,才不得不接受我们的安排,到城里来生活。
母亲不管到哪里,都会很快形成自己的朋友圈。在溧阳,住在学校的家属楼里,邻居都是老教师。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的母亲,被邻居们说像个教授呢。处久了,又说汤妈妈的言行举止像老式的千金小姐,就给母亲取了个“汤小姐”的绰号。老太太们傍晚结伴去散步,或者做了什么好吃的送上门,就直呼“汤小姐”。姐姐接母亲去南京住了一个多月,我接她回溧阳时,老太太们一个个聚过来,拉着我母亲的手,依依惜别。从楼道到小区门口的一百多米,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学会了荒腔走板的普通话,与说着南京话的老太太们交流的。
母亲年轻时手巧得很。家里男孩子多,衣服总是击鼓传花似的——老大穿着嫌小的衣服,给老二;老二的旧衣服再传给老三、老四。衣服旧了,膝盖、肘部等容易磨破的地方就一次次地打补丁。男孩子免不了调皮打架,揪领子还好,要是抓胸襟或是拽袖子,用力一扯哗啦一个大口子,衣服就扯烂了。被父亲发现跟人打架了,必定要被摁在长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母亲为了掩护我们,就把扯破的衣服悄悄地藏起来,趁父亲不在家时穿针引线缝补勾连,或者借上街的机会,去她表弟家用缝纫机修补衣服。修补过的衣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母亲不仅有一手裁缝活,烹饪手艺也好。秋稻收割前,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山芋季”。一天三顿、日复一日,吃山芋噎得人真是怀疑人生。母亲却能把山芋变成各自花样的菜肴和主食,顺带把春节消闲的零食,也都预备下了。因为母亲厨艺好,哥哥姐姐的同学都爱找个借口,到我家来蹭一顿。
母亲八十岁以后,视力减退,生活起居就由我四弟照料。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内心里依然住着一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馄饨不能隔夜包,否则皮子就像面疙瘩,口感不滑嫩。鱼无论红烧还是熬汤,第一顿没吃完,回锅加热她就不伸筷子,说鱼肉“木渣渣”的。炒胡萝卜要用刀切丝,炒出来才爽溜,而刨刀擦出来的胡萝卜丝,一翻炒就糊了。四弟虽然曾经做过大厨,但面对母亲的种种不满意,也只能嘿嘿嘿了。
我去上大学前,母亲教会我洗衣服、缝被子。工作以后,母亲希望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哪怕只有半间屋。她说年轻人难免浮躁,有个自己的地方,可以让你静下来。把心放宽些,你才会快乐。天塌下来都不要慌,也不要抱怨。我当了单位的一把手后,母亲更是把“安守本分,按规矩做事”挂在嘴边,时常跟我唠叨。每次给母亲带点东西,她都要问,是你自己买的吧?千万不要拿人家的东西啊。
其实,母亲对所有子女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四弟有几年在外地打工,母亲会打电话去,嘱咐他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辛苦一点不要紧,生活会慢慢变好的。有的儿媳没有工作,相夫教子一日三餐总会有鸡毛蒜皮疙疙瘩瘩,母亲借着去暂住一段的机会,耐心点拨开导。
4
如今,孙辈也陆续成家立业,去了不同的城市。只有过年的时候,全家才能一起吃顿团圆饭。读书和工作,给了儿孙们看世界的不同视界,但我们却很少与母亲分享外面的世界。这几年的过年团聚,母亲还是那么的欢乐,但话语却很少了。母亲视力不佳,连电视也不看了。平日里关注的,只剩下儿孙们的工作和事业是否顺利,亲友和邻居健康与否,生活的小城天气晴朗还是飞雪。只有老家来人看她,或者我们主动提问,她才把藏着的往事慢慢地讲给我们听。
那天我去取粽子时,母亲竖起三根手指,说用三个小时,摸索着包了三十二个粽子,两两相连的是红豆粽子,独个儿的是白米粽子。窗外的光投射在母亲身上,那是母爱的光辉。
拎着几个粽子回家,忽然想起一首听过的歌:“母亲已老,只愿陪伴在你的身旁。万水千山,只愿换回你青春时光。梦回故乡,母亲的双手依然芬芳 。少年万里,母亲的泪水日渐冰凉。浮生归来,儿时的家乡星海茫茫。纵情半生,江湖的快马轻狂。人生回首,你已是白发如霜。”
母亲已老。但母亲的恩宠,让我收获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汤全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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