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被派出国参加短期培训,出发之前就知道德国方面接待我们的是位女士,名叫克劳莱斯。据说她思维敏捷、做事干练,特别是对守时的要求非常严格,如此冉冉升起的高大形象,却因为第一印象的不如人意差点给彻底抹杀了。
那是在德国凯尔公务员大学培训的第一天,老师上课前本应由她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但上课时间早到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老师十分焦急,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只好自拉自唱,直接进入课程。老师上了两个多小时后,她才姗姗来迟。
尽管翻译解释说,她可能是为我们安排其他活动去了,而且住地远离凯尔,早上开车到这儿也是需要时间的。
据说德国人都是这样,喜欢自己开车,从驻地到工作地有时要横跨几个城市,路上任何一点障碍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我们认为,作为一位以准时而著称的德国人,事先就应该考虑到这些因素,让我们学员遭遇第一次“空窗”是小事,问题是对授课老师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看着这位中年妇女,一身白色的衣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行事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并不像我们事先期盼的那样雷厉风行,更令人不解的是,她居然对此毫无歉意,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下课前发表了一通讲话,类似于欢迎致辞之类,听翻译就觉得热情洋溢,非常精彩,可就是绝口不提迟到的事。
她在斯图加特经济部工作,专门负责与中方的技术交流。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吧,她比较乐于和我们接近,会主动创造各种机会,比如有时会走到你的身边看看做题,还会热情地帮你捡起掉在地上的铅笔,看到你水喝完了,马上就会给你补上。下课的时候,喜欢拉几个同学一起聊天,因为多年工作的磨砺,也能说上“你好,江苏,谢谢”这样简单的词汇,还知道江苏许多城市的名称,让我们惊愕不已,由衷佩服。
但更多的时候还得靠翻译的帮助,她很不喜欢也不满足于一对一的交流,更乐意和喜欢一对多的交流,因为这样来自四方的信息会更加广泛,看得出她非常热爱中国,也喜欢中国文化,她那种锲而不舍地希望了解中国的迫切愿望,以及对中国人的格外友善,甚至时不时地提起自己所认识的中国人,都让我们感到十分亲切,这可能因为江苏省与巴登-符腾堡州是友好省份的缘故,她经常要与有关部门进行联系,也多次来过江苏,还能记得许多同志的名字。我们回来以后也问了一些同志,他们对其也印象深刻。当时我们不得不认真地端详起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士来,情感的距离也拉近了,整个印象也随之焕然一新。她大约四十多岁,一头黄发自然卷曲,狭长的脸棱角分明,笑意随风而起,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微胖的身材凸显了典型的西方风格,穿着打扮简约大方,以宽松为主,并不十分时髦,却充满着一种英俊潇洒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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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结束前,她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到她供职的经济部去看看。本以为这是一种私人性质的友谊举动,到后才知道,这是一次十足的公务活动。那天我们去得很早,不希望因为迟到而影响自己的形象,但我们也隐隐担忧着克劳莱斯女士会不会重蹈覆辙?没想到,那天她早早就等在了门口,我们理解这应该是出于弥补第一次迟到的过失。我们车子到的时候,她和同事已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然后,带着我们参观了经济部的大楼,空旷的大厅,古色古香的走廊,还有她自己办公的地方,都是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参观结束后,我们来到了环境典雅的地下会议室,坐定后,四周一瞥,发现这里早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几条长桌拼成一个长方形,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简易的旅行杯和一瓶矿泉水,还有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克劳莱斯开门见山地说明了邀请大家到这里来的意图,她说今天的活动也是这次培训的日程安排,只是地点临时作了调整,利用这个机会,希望向大家介绍一下经济部的工作情况,更主要的是还想听听大家对这次培训的意见和建议,最后还要给大家举行颁发结业证书的重要仪式。
她打开投影仪,事先准备好的中文提纲就投映在了白色的墙上,她对斯图加特经济部的工作情况非常熟悉,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她说,培训作为一种产业,也属于经济部的管理范畴,她就是承担这方面工作的项目负责人。这些年来他们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也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取得了许多工作成效。大家对此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认可。
听翻译介绍,说她的德语功力非同小可,是他接触过的少数“人中之王”,许多德语表达不仅漂亮地道,而且新颖巧妙,可惜我们因为语言不通,隔膜像座大山横亘其间,虽心有神往,却无法感受意在言外的精妙神韵。随后,许多同志也按照她的要求,结合这次培训谈了自己的见解,后来大家敞开心扉,抒发己见,畅所欲言,声情并茂,纷纷说出参加这次培训的主要收获,也对继续办好这类培训提出了诚恳的建议。克劳莱斯总是歪着头、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在不时地点头示意,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对学员们的意见,能够回应的都及时回应,对于没有弄明白的问题,她还会请对方讲得再具体一些。她看上去为人低调,说起话来却生动有趣,会不时地对话题进行延伸,请大家谈谈对课堂以外的看法,因为培训任务比较重,我们只有在课余时间到街上跑跑,抓住一鳞半爪的零星印象,对德国自然环境、风土人情以及美学文化等方面谈了自己的粗浅观感。她对此不尽满意,直言不讳地说,你们也可以对德国人的穿着打扮发表自己的看法,当大家对她的得体大方表示一致肯定后,她显然非常开心,脸上露出了天真而稚气的笑容,不停地说,这是自己争来的,不能算,不能算……
最后,在大家发言的基础上,她对这次培训作了全面的总结,对学员们的表现给予很高评价。她说,大家其乐融融、笑逐颜开,就是对这次培训的最好肯定,自己也觉得能做这个项目机会难得。这几句话,我们听得非常清楚,入耳入心,但后面的话,就感觉有些拗口了。这也许是东西方人思维方式的不同,或者是因为翻译的“跑冒滴漏”,我总觉得有点东一榔头西一棒,散点透视的比较多,但你若把它记下来,细细地琢磨,好像方方面面也都讲到了,内在的逻辑也非常严谨,但这时听她讲话,确实更轻松,更随意,也更潇洒,也许是和大家混熟了的缘故,她也豁出去了,好像有点无所顾忌了,随心所欲,惟妙惟肖,说学逗唱皆成章,引得大家陣阵哄堂大笑。比如,她说我今天都记住了大家亲切的面庞,但以后如果到你们那儿去,请不要忘记我这张老脸呀,即便你们装着不认识我,我现在也不怕了,因为有照片为证,你们逃不了。
颁发结业证书的仪式简单却隆重。她站在台上,一字一顿地读着每一个学员的名字,我们按顺序上台,她先是握手,然后非常庄重地把结业证书递到我们手上,虽只一纸德文,却力重千斤,每个人都有被肯定的感觉,满身都是学有所成的神圣感,欣欣然就像获博士学位证书一般。尽管上面的德文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外,其他都不认识,但飘飘欲飞的感觉,还是如约而至。我们回到座位后,最关心的是自己名字的汉语拼音有没有搞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屡试不爽,无一差错,有人告诉我,这些汉语拼音都是我们事先提供的,肯定不会有错,但对于一个德国人来说,要照着打印,保证每个汉语拼音的字母不错,特别是在没有照片对应的情况,也没有张冠李戴,其背后一定是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细致入微的工作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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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我们向克劳莱斯女士告别,她跟我们一一握手,情深意长,就像老朋友分别一样,恋恋不舍。她对我们说,这几天来她一直为那天迟到的事而深感内疚,因为那纯粹是被私人事情耽搁了,所以实在难以启齿,今天要非常郑重地跟大家说声“对不起”。说话时眼圈好像还有点润润的感觉,那一脸的真诚和恳切,在猝不及防间真的打动了我们。
其实,她完全可以找出许多理由进行搪塞,谁也不会去考究,况且这件事早已过去,分别之时,也没有必要再提,但她没有放过自己,当众如实坦白,深表歉意,那种真挚的感觉反而让我们升起钦佩之意。
最后她提议,让我们大家一起到经济部的大门口合个影吧。拍照时,有人已咧开了嘴准备绽放笑容,她突然喊停,原来她要拿掉自己的眼镜,希望与我们一起留下最美的瞬间。
有些事也许就是过眼云烟,但有些人却永远深烙心底。那次赴德培训已过去若干年了,我们这些学员也早已流经岁月,风霜加身,当年我们就知道,今后根本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克劳莱斯女士了。这些年来,我们每位学员也确实没有这个机会。她也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拿着照片到江苏来按图索骥,让我们无法溜之大吉。事实上若真是那样,我们还求之不得,一定会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关键是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们无法想象她现在的样子,也许是老态龙钟,也许是芳华永驻,也许在從事新的工作,也许已经离开职业生涯,也许还会有很多的也许。但每当想起她那种真诚态度和爽朗性格,特别是那一脸万分歉意的样子,我就觉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不管到什么时候,对此总是记忆犹新、无法阻挡。
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央视中文国际频道《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著有《与我有约》《水做的江南》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多篇学术论文,系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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