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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1404
一根粗大的铁管从正面撑住它,三根细铁丝从背面拽住它,生怕大肚子树跑了。大肚子树就那么栽歪着身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如果会说话,它一定提醒那两位,省省吧你们,我能往哪里跑?根在地下,扎得比你们深。

  树高不过五米,叶片窄而细,长约三四厘米,稍弯曲,冬日里戴一头浓密的卷发,看上去还挺暖和。主干像一个瓶子,圆鼓鼓,直径可达两三米。树干上露出几个洞,仿佛吹气球的时候用力过猛,吹爆了,又没瘪下去,突然凝固。洞有大有小,大者赛脸盆,小者如碗口,洞的边缘以蓝色颜料涂抹,凸显里面是空的。大而空。暗想,台风天定会往里潲雨,长时间积水,会否沤烂树干?

  树皮黑里透白,白中衬黑,呈一块块的竖条状,手感粗粝。这么坚硬的东西,应该守护点什么才对,谁知它直眉瞪眼地守护着一场空。也许它只顾看外面,没顾上看里面,一直不知详情。

  此树学名昆士兰瓶树。特意搜了一下,昆士兰乃澳大利亚的六个州之一。这异种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跨过千山万水跑到深圳市宝安区航城街道办事处大楼的对面站着,树下就是刻有“黄田公园”四个字的石碑,周围辅以粉红的簕杜鹃、通红的木槿和苍白的芙蓉菊,共同组成一方植物小品。

  远望,黄田公园真小,总共不过千把平方米。周末,有人在广场上打羽毛球,肩膀一抖,球从散步客的头上掠过。小男孩定在一个位置拍篮球,女孩踩着滑板滑来滑去。最里面是几棵高大的榕树,连绵成一片绿荫,老人坐在树下打扑克,中年男女坐在凉亭中看手机或者聊天。一片喧嚣。

  我转过头,望着树上那几个洞发呆,它如果不把皮肤打开,亮出底细,没人知道里面是空的。这是示弱吗?还是要表达什么?殊不知,在它身外,是更大的空,那么多人和事物都填不满。深圳这个城市,人够多了吧?车辆够拥挤了吧?建筑够逼仄了吧?但只要你抬头,45度角至90度角看过去,越过楼房和偶尔闪过的飞机,仍是空无一物。空是一个整体,有思想,有体力,有大把的闲情来压迫地面上这些实物,笼罩之,讪笑之。

  个头太矮,我很想找个凳子椅子之类的站上去,探头往洞里看,没准儿能撞到一双眼睛。对视那一刻,我不吃惊。眼睛的主人常年住在里面,平时假装透明,无缘的人,拿着显微镜也看不到他们。遇到有缘人,他们就现身,透露一些内幕。他们知道我無害。

  再查。该树另一名字:佛肚树。三个字,一下子由西方跳到了东方,变成了自己人,而且有明确的指向、明确的期待:肚大能容。平民化表达,可换算成“包容”。这个词深圳人不陌生,早早就成了本城的标签。但有一点,包容的前提是“大”,手指盖一样的空间,不配谈包容。否则包容谁呢,包容蚂蚁?个头壮了,能力强了,平台大了,谈起包容来才理直气壮。但一个事物怎么大起来的?是吃出来的。佛比别人能吃。能吃,不一定靠侵略,唯需一个强大的胃和消化能力。万物皆为我营养,包括空气。不挑食。

  人来人往,那么多庞大的声音、繁复的喜怒哀乐和闹腾的步伐,都被路边这一棵粗矮的大肚子树给吸收了,它像大海中的鲸鱼,张着嘴等无数小磷虾自行入内,成为自己的营养。小磷虾亦无痛苦。站在公园的小广场上,可以无视十几米外马路上的滚滚车流,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公园里的嘈杂。世界两侧,各安其位。若无这一举重若轻之物,岂来一缩小版太平盛世。大肚子树做了这么多,却不以花团锦簇炫耀于人,还是亮给你一个“空”。

  如果移植更多的同类来,它们要竞争,要琢磨,甚至扯破了脸皮对骂,神性变为俗气。从同类那里只能感染“小”并习惯“小”。幸好现在只是这一棵,它的责任推不掉。它也乐于承担。我相信它不会跑路的,那几根铁丝纯属多余。

  王国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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