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写下很多重要的作品,其中有一首小诗颇富童趣。那大概是久远以前的某天,当她抬头仰望天空,看到天空中的云朵来去飘散,落笔便成为一首名为《云》的小诗。正如那些巧妙的作品经常具备的品质,整首诗中没有一个“云”字,但人们知道,诗人说的“白羊”就是云。
白羊,白羊,
在一座蓝山上,
当风停了,
你们都站着别动。
当风吹起,
你慢慢地走开。
白羊,白羊,
你要去哪里?
真正的白羊不会被风牵着走,而云的确如此。当然,云不仅可以是白羊。只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它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白骏马或棉花糖;也不一定非得是白色。
各种各样的云出现在人类的梦里,从哲学、文学、艺术、宗教,到科学、技术,当然还有天空。
2
1869年夏天,约翰·缪尔行走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部内华达山间,并将每日考察所见写入日记。四个月里,除了山脉、矿石、植物、动物这些颇具考察价值的自然资源,他的观察对象还包括天空的表情——云。有意思的是,如同罗塞蒂以“白羊”比喻云朵,约翰·缪尔则称羊群为“云朵一般”。
我们错过的每一朵云,都比羊有着更长久的“生命”,在它没有尽头的轨迹当中,以同一种或另一种形式往复重生。即使已经不复存在,它们的存在仍旧可以证明、可以清查,它们的图像、纹理、颜色仍旧可以唤起感官的联想。
而这种记录或联想的极限是什么呢?
乌拉圭少年伊雷内奥·富内斯对细节的极致再现或许可以回应此类疑问。作为博尔赫斯笔下最迷人的人物,他能清楚记得1882年4月30日清晨南方朝云的形状,并在记忆中将其与他只见过一次的某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以及凯布拉卓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进行比较。这位奇人是在他14岁的清晨看到那些云的,而当他回首自己生活过的19个年头,再遥远、再细小的事都如那片云一样,呈现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清晰度。
但,过分的清晰似乎是艺术的天敌。富内斯可以迅速掌握数种语言,用拉丁语背出《自然史》第七卷第二十四章第一段,却没有办法真正创造美。在被细节塞满的世界里,他始终没有学会归纳,而丰富的意味正藏在那些囫囵概括的东西上面。比如明亮的白云意味着豁朗的心情,一种安稳、悠闲的状态;灰暗的乌云则暗示某种阴郁的氛围,代表生活中所经历的挫折磨难。你不必知道白云的亮度是每平方米多少坎德拉,或乌云是几十度灰。
而无论其图像、纹理、颜色如何,云都将随风飘逝,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迷惘之人找到共鸣。1837年,莱蒙托夫为普希金因决斗而死伸张正义,屡遭流放和入狱。他在诗中写道:“天上的云啊,永恒流浪者。”“同我一样,像放逐的囚徒。”
没有富内斯的天才,或许是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所要感激的。在纷繁复杂的事物面前,我们“又瞎又聋”,以至于一再感受到云端之外情感的丰盛。如此,云可以寄托漂泊无依的孤苦,也同时可以是浪漫、狂喜、充满情欲色彩的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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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审美意象,云,是经由人类独特的情感活动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但实际上,云是客观物象,是实体。天空中转瞬即逝的云,与深藏地下、经久存在的花岗岩一样真实。一瞬或是几百万年,在造物主的日历上没有差别。云既不浪漫,也不虚无。为什么在人类眼中,云可能是任何东西,却唯独很少是它自己?
许多十九世纪欧洲绘画中的云彩看起来与十八世纪的截然不同。其结构是如此丰富,卷云在翻滚的积云上飞舞,层云在低处盘旋。这有很大可能是因为直到1802年,云才被明确地分类。随后的研究影响了从约翰·康斯太勃尔到特纳的风景画创作。
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在自然科学的大部分领域都被分类法打点得规规矩矩的年代,云,这个抬头可见的寻常事物,竟迟迟未能建立一个系统。一些人曾做过尝试,但都未能流行推广。即便在气象学家面前,云也不过是庞杂野性且不受类型控制的个体。
直到1802年,英国的阿斯克西斯学会收到一篇论文,人类才开始对云另眼相看。论文的作者是一位职业药剂师,在花了数年时间观测伦敦的天空之后,自学成才的卢克·霍华德从云彩变化的种种形状总结出云的模式,并且写作论文提出对云进行分类的必要性:“为使气象学家能够将分析的关键应用于他人的经验,并简洁精确地记录自己的经验,或许可以引入一个系统的命名法。”这个说法礼貌而谦逊。
在霍华德去世150周年时,伦敦的科学博物馆在一个陈列柜中展示了他的部分研究工具和艺术作品。彼时,他的盛名早已从成功的商人、药剂师变成“气象学之父”,其影响力也从科学领域延伸到艺术领域,激发了许多伟大的艺术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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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霍华德同时代的约翰·康斯太勃尔,以强有力的云上风景回应着这种关联性。
在1821和1822年间,他创作了大量以云和天空为主体的油画速写,并为创作每一幅画时的气象条件和一天中的种种写下日记。他下笔很快,但又极致精确,以尽可能接近他观察到的细节。1822年10月7日,他告诉朋友约翰·费希尔,他最近对“一大片天空进行了大约五十次仔细的研究”。
作为最早在户外以油彩作画的艺术家之一,康斯太勃尔的创作朴实而直接。站在风景之中,眼睛看到什么,便画下什么。于是,画中便有了树梢和飞鸟。而他的关注点则始终在于风吹过天空时云层的形成。
彼时,身体抱恙的妻子在闲暇中养病,画家则在等待与陪伴中体验着强大的平静和执着。一切都在大自然中进行。而他选择这样做,是因为他相信这样画风景是科学的,也是诗意的。他认为一个人应该画真实的生活,而不仅仅是从想象中创作。
年复一年的记录,成就了著名的《云的习作》。艺术史学家恩斯特·贡布里奇写道,康斯太勃尔拒绝比大自然更令人印象深刻,而《云的习作》恰恰说明了大自然以其最简单的形式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有一些具体的创作时间也无从查起,有些画已遗失了。康斯太勃尔或许不曾想到,自己对云的无尽热情,也为后世的艺术史学领域留下了无尽的研究课题。寻找,考据,对比,让遗落的碎片相互关联而彼此照亮,是令人兴奋的事。
然而,正如艺术馆收藏作品,画家收集云层,收集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为了安慰,英国赏云协会的创立者加文·普雷特-平尼一再强调,“收集东西并不等于要拥有它。你甚至也不用去想如何抓住它。你要做的,只是去看,去记录。”
2017年的世界气象日,世界气象组织正式确认了一种新的云彩类型——糙面云,作为波状云向极端、混乱、无序发展的罕见特例。这是由赏云协会提出的,正如两个世纪以前,卢克·霍华德向阿斯克西斯学会提出的一样,人类的欲望从未止于凝视。如果不能代替大自然创造云,借由一种新的命名方式,不妨创造一种新的描述语言和观看角度,也是伟大的成就。
如果可以,我们当然更乐意代替大自然实现神力。只要我们懂一点物理,甚至可以在玻璃瓶里自己创造一朵云——从诞生到消散。这颇值得庆祝,但又似乎有点儿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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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人类一边让云进入艺术表达,承担各种各样的隐喻;一边又尝试去除自己,去除人类,恢复它天然的属性,却常常忘了,云本身不过是一种因果,一种特定条件下的产物。云没有那么神奇,甚至不必天然,不必在需要仰望的高空。
于是想起美国作家罗杰·埃伯特在对电影《云图》的评论中写下的话,“云看起来不像骆驼、帆船或天空中的城堡。它们只是一个运转中的自然过程。或许,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
梁爽:写作者,媒体从业者,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64A5A7AD-14F7-4A9C-B171-D252A07EF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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