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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日子,是和祖父在一起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0983
《呼兰河传》中,小城日复一日的故事如画卷般铺开,苍凉的底色下尽显真实生活的热烈,其中最打动人的是作者与祖父相处的时光。祖父是那样和善,他的眼睛是笑盈盈的,“我”喜欢跟着祖父待在后花园那方属于“我”和他的天地里,也喜欢与祖父一起大声“喊”诗。那段童年时光,连空气都是甜蜜的。让我们随着文字,追寻逝去的童年,回到可以依偎在祖辈臂弯里的还是孩子的时光。

  1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的不单没有把菜种盖上土,反而把菜籽踢飞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地满留着狗尾草一片,他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热了,把草摘下来问我:“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了,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则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我玩累了,就在房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扣在脸上就睡了。

  2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成和孩子似的。祖父是个长得极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地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到很远地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3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是《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祖父也说:“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祖父说:“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老了回来了。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又是满口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花不开花?”

  (摘自萧红《呼兰河传》,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7月第1版,有删节)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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