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保姆打电话过来时,司仪正在念着爷爷的生平。
爷爷躺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被鲜花团团围绕着,看不真切。哀乐嘈杂,我脑海里闪过他生前的样子。爷爷喜静,应该不喜欢这种场面。
我是在小区不远处的一座桥上发现奶奶的。她像是刻意打扮了一番,戴着爷爷送她的毛线帽,穿着紫红色新袄,只不过扣子系错了一粒。河边风大,吹得她的袄子一鼓一鼓的。
我并不喜欢奶奶,她周身散发出的沉沉暮气让人压抑。我们的关系也并不亲近。年幼时,我听到她与邻居聊天,说她其实一直想要个孙子。只不过因为爷爷喜欢我,她才没有再提。
“奶奶。”我走到她背后。
她缓慢地扭过头看向我,眼神戒备。
“回家吧。”我牵过她的手。
她猛地将手抽回,转身不理我,“老头子呢?死哪里去了?”
我放下心来,她还不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爷爷从生病到去世,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仓促得让人措手不及。全家人决定瞒着奶奶,只说爷爷住院检查身体。还好她记不清楚,每天都以为这是一个新问题。
“住院呢。过两天就回家。”我哄着她。
“死老头子,把我扔下,一个人享福,医院里漂亮小护士很多吧?”
“能回来早就回来了!谁不想回家?”
“我不管。再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那你就等着吧。”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她嚷了起来。
最疼我的人,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临终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要大家照顾好他的妻子。而她竟以为他在享福!她总是这样,自我又霸道。但此刻我开始羡慕她无知无觉,永无烦扰,不用承受任何痛苦。
我背过身去,眼泪不停地流。她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
“甜甜不要气。我跟你回家。”
懊悔涌上心头,我怎么忘记她是病人,还是我的长辈。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桥下走去。她一步一回头,十分不舍。早晨十点,太阳温暖得刚好,水面波光粼粼,染着金色。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思考爷爷的归处。他会变成守护神跟着我吗?还是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抑或是变成神仙?总之,我觉得他永远存在。
“走咯,过桥咯!”奶奶扯着我喊。我们当地有个习俗,人走后,家人捧着骨灰下葬的路上,逢过桥就要喊路。奶奶这一声,冥冥之中,像是在為她相伴六十年的爱人送别。
转眼间她又忘了刚才我们俩的争执,起了玩心,不停踩着地上的影子,我的影子很长,她的影子小小。我偏过头看她,想起她站在爷爷身边的样子。他们的结合,至今也让人很难理解。爷爷是文人,性格温和正直,平日里最喜读报练字。而奶奶幼年没了母亲,小学没毕业就出来做活儿养家,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强势霸道。记得小时候,半夜总能听到奶奶吼着自己渴了,然后爷爷会立刻起床倒好水递过去。可奶奶不是嫌烫,就是嫌凉。我也曾多次替爷爷打抱不平,可他总是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不置可否。
“老头子,我渴了。”奶奶一进家门,便四处找水。
学着爷爷的样子,我将开水在两个杯子来回倒着,直到不再冒热气。她接过水,心满意足地喝下,躺回床上,久久没有声响。爷爷以前睡的那侧,枕头还凹着,我轻轻躺下,与奶奶背对背地靠着。爷爷临走前给我讲了他和奶奶的故事:奶奶对他一见钟情,奶奶对他不离不弃,奶奶在困难时期一个人养活了全家……
我拿起床头的相框,里面是一张老照片,拍摄于1955年,那时爷爷奶奶刚结婚。照片背景模模糊糊,他们手挽手,站在一座小桥上。
是刚才那座桥。我猛地翻身看向奶奶。
“老头子,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轻声念叨着,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蒯星君:南京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导演专业毕业。现为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连云港市青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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