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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症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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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我32岁,第一次登上大学的讲台。我接手的是同事教了半年的班,同事为了帮我,把她带的两个班临时分给我一个。后来几年她一直都很帮我,直到现在。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我知道很多事她会帮我,就是凭着一种人之良善的信任。

  她和我一样,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并不是太能适应社会生活的人,我们每天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愿意为太多人际与人事琐事陷入鸡毛蒜皮的解释或争斗里。轻度社恐为我们赢来了一定的轻松环境,人际关系简单,每日躲在书里做书虫就好,再就是养花养草。她比我多一些乐趣,喜欢看电影和唱歌;我更多时候靠看书或冥想消遣时光。对于世界,我们一致的方式就是不作太多解释,不联系太多的人或事。

  我教的是写作课,我可以把一切要对世界抒发的内容通过字词组成的句子勾勒出来,甚至,对我而言,标点符号也别有意味。我会以我理解的方式告诉学生我想告诉的。比如会和他们说这样的话:逗号是缠绵悱恻,是期待与渴望,是建立关系而非断绝关系,逗号是段而不是篇。句号不同于逗号,句号是要终结的。如果一首诗不用文字来表达,我其实愿意书写一个句号。句号是诗。句号有一定的斩钉截铁。我喜欢句号的彻底,喜欢它的不拖泥带水。如果标点符号有颜色,句号应该是白色,它很清洁,但也如白云一片,无法锁住,会远去。我喜欢的标点符号还有省略号,就如情感世界,我习惯别人对我的省略或我对别人的省略。省略不是空白,只是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展示。问号是可爱的,世界像个巨大的问号,但一个人应该学会自己给出答案,而不是经常提问,毕竟有太多的事不能以标准答案来回答,因为标准答案也是可疑的。叹号是我反感的标点符号,除了小孩子叫“妈妈”时的颤抖,我觉得很多事不值得为之一叹。对我来说,叹号會让心脏无法承受,而且容易觉得嘈杂。我不喜欢叹号,可学生还太年轻,容易发出感叹,而且有时还三个叹号叠加。太多年轻的心灵,不知道对世界要克制,受到伤害是必然的,世界会阻止他们不断哀叹。分号与破折号都很用力,后者往往在竭力解释一些东西,前者在努力列出一些平行的事物。这两个标点符号不是常态,除了需要,不必说太多。我喜欢的还有括号,括号开括号闭,就像一个人降临这个世界然后又盖棺定论。括号也是可爱的,它可以溢出太多,让一篇文章有另一篇还未产生或已经产生的投影。

  至于其他的标点符号,不必解释太多,比如冒号和引号,这些都太过嘈杂了。我喜欢分析,而不是对话。

  上课使我快乐,因为我在课堂上与学生面对面,可以不用冒号和引号就能完成工作。上课赐予我一种合法且荣誉的满足感,觉得自己被客观世界的生活需要,而且还可以赚到面包。当我觉得人生非常泡沫的时候,我就喜欢不断工作,赚钱,然后拿给家人。并不是赚钱多么有意义,而是钱至少说明那些时光确实就这样度过了,而不是真的泡沫冻结了。

  我在学生时代就发现了,当我模拟老师在黑板上讲老师们需要的内容时,他们是期待的。也就是说,我所讲的内容为人期待。那之后,包括现在,我这个拙于言辞的人,走上讲台,就会忽然成为另一个为我所不认识的人。几乎不需要备课,有时只是一个句子,有时甚至一个词或字,一个符号,一节课就可以既展开又结束;甚至墙上的一个斑点,都可以引领着我完成一节课;有时会是窗外破旧小区人家屋顶上的一只猫……我不无骄傲地发现,我可以引起观众的兴趣,而且就像带着他们穿越隧道一样,我们一起举着火把,迷路在交叉小径,等铃声响起我们赶回聚集地,已经忘记我们为何出发了。

  对我来说,教书就像进入自己的想象世界,比如一幅一幅勾画出我所感受到的一根线绳的跳动,所感受到的秦岭山壑在额头上的片刻打盹,还有城市的树在夜晚集体撤回山里,一片叶子里居然住着某物的前世今生……原本这些一个人耽溺的幻想,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课堂,成为集体痴迷的白日梦。只有在课堂上,我才感觉到自己也可以是个迷人的人。也只有在课堂上,面对更为年轻的生命,我不敢太过耽溺自己沉入灰色世界的底部,不再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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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所有的学生里,就那一年,我第一次在大学教书的那一年,让我感觉她能看出我如何表演课堂的皮影戏,看出我是如何牵动屏幕背后的绳索来持续进行一场不到点就不能结束的运动。就那个学生,我第一年带课班上遇到的那一个,让我觉得也许我只是因为工作需要沉浸于一些事,也或者因为生命需要,而并不是灵魂需要,我才专心致志看起来心无旁骛地做一些事,而不是背离,逃遁。或者积极生活客观也是一种逃避,为了避免自己放任自己游入乌托邦。

  她长得很有特色,那茅草一般的黄头发不像是故意染的,眼神极其明亮。穿着随意,很少化妆,至多就是头上扎朵花。这是不同于大多其他女生的,因为师范类的女生一般都妆容精致。她不像其他学生努力引起老师的注意,或者有时故意挑衅老师。她是那种竭力让老师不去感受她存在的人,但就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因为她对世界的那种漠不关心。那种漠不关心并不是偶尔一些学生所表现的那种冷漠的漠不关心,和那种带有挑衅的漠不关心也不同,而是那种明白一切的漠不关心。她进行得那么彻底,那么无所谓。

  大多时候她是不在状态的,随时都在走神。我不干涉她的走神,她也不需要努力来配合我不让我看出她在走神,但我们仍然在默默交流。我说的交流是偶尔的那种目光相会,里面充满相互尊重。

  她的存在对我的教学是一种挑战。我知道,她对我的课并不感兴趣,但是我说的一些题外话,她在思考。教学是需要兼顾大多数的,深入浅出,如果无法深入,那么就浅浅地端出世界,但一个热爱写作的人,会去走他想走的危险小径。课堂需要有序,需要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需要导向相对正面的健康的积极的方向去,而写作,有时候是失序和混乱才能出好作品。

  她常常坐在角落里。在句与句之间,在那些停顿处,我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叹息。其实并没有叹息声,但是我确实为她屈从于世的安静与缄默在内心哀吟。

  我从来没有觉得生气,一次都没有。我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她打动,那种无动于衷的不合作,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我知道世界会因此纷纷弃她而去,那时候,她可能会更孤单。

  她加了我微信,却很少交谈。倒是她妈妈,也加了我,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她的事,她看的书。母亲既疲惫不堪又提心吊胆,她明显感觉自己的孩子是格格不入的,但又显然是看到了她的聪慧与不同常人的洞察力。慧极必伤,做父母的应该已经担忧很多年。

  她是妈妈陪护着在学校里读书的,因为自闭与内向?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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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飞逝,三年之后,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她想见我,意思她陷入了危险。但最后一致的决定是我不必出现,她如果有什么问题,有相关医生。也确实,医生会给出权威的标准的方子,合法的药物治理,普通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知道,那是她在向我求救。我们仅仅半年十七八次的相见里,看似课堂上毫无交流,实际一直在交流。我能读出她眼神的寂寥,以及对于世界的放弃与无可奈何,她也能读出我积极应对一份工作背后的某种有心无力。

  现在,又好几年过去了,她已经离开这座城市,我不知道她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只每一年过年的时候她会给我留个问好的信息,然后我会打出她的名字,希望她好好珍惜自己的奇思妙想,写出来。她会奇怪我居然一直记得她,而她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她,无论我多么沉浸于自己的讲课方式,也能看见皮影背后自己真实的现状。对于生活,我同她一样毫不笃定。

  时至今天,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还经常想起这个女孩。课程结束后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既希望她保持当时不与世界合作的样子,又希望她能欢喜地享用这个世界,作一些配合。可是我知道,这对于她来说太难了。

  这世界有一小部分人患着天才症,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毫不在意,不关心自己的所谓“远大前程”,不图谋任何“未来”,连现在他们都是放弃的,“活在当下”这种让自己喘气至少现下舒服点的方式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的不妥协对他们自身也是一种伤害,但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是放弃的,那么还有何伤害可言?不得不说,他们向我解释了世界的一种可能,即所谓无用哲学。他们让人看见了生命可能拥有的另一种厚度,背向世界的那种致命诱惑。

  刘国欣: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小说集 《城客》《供词》《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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