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糊村的野果子里,棠梨是个“小媳妇”。
要口感没口感,要长相没长相,常常是实在没东西可吃的时候,才会想到它。好在整个村里就那么一树,稍显稀罕了些,再多就该遭人弃了。它很粗壮,五六米高,差不多得两三个小孩合抱。野生树木无人修剪,处处断枝残叶,就那么老气横秋地长在村东头的低洼沟渠里。即便如此,它也从不表现出沧桑或孤独,看上去倒更像是一位不卑不亢的老人,乐观、健朗、自信。
细说起来,这树棠梨最可人之处就数春天开花了。漆黑的枝干,雪白的花朵,初春时节在干枯荒芜的黄土地上顯得尤为生动。由于是一树野花,也明知它结不出多么可口的果实,人们便肆意折了花枝来挥霍,插在家中花瓶里观赏。
棠梨花与自家院子里的梨花差别不甚大,若仔细对比,前者的确略显小器些,带有一股子小媳妇的胆怯。但棠梨花耐看,它开得执着,开得诚恳。团团簇簇,朴素动人,一枝入瓶,满屋皆春。
棠梨花也耐养,家花未开它先开,家花已谢它犹在。只消每日换瓶清水,它便任劳任怨迎在百花前,送在百花后。
棠梨花还壮美,村里大多人家春季都会采些未开的花苞,带回家凉拌,清炒或做成梨花汤吃,有清肺、止咳、润喉、健胃消食的功效。尚未开花,就已奉献,它从不曾有任何怨言,来年依旧飞花胜雪。儿时,每到棠梨花谢,我总偷偷地跑到树下,撑起衣角接那如雪的花瓣。那是一场壮丽的谢幕,花落成尘,暗香轻浮。虽不能永恒,却在记忆深处留下太多感动。
才入夏,刚过端午,桑葚果就熟了。村里的孩子们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松鼠,有的在树底下乱窜,有的伏在枝头,兴奋得委实乱了方寸。桑葚果吃罢,杏子微微泛黄。山间的几棵杏树,早在春天花开时就记了路,一直吃到果肉熟透,丢下满地杏核才肯罢休。山桃在夏果里是最晚的,也最可口。只可惜漫山寻下来,就那么矮矮的一两株,解不了几日馋。忙完这阵子,有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往往还在暑假。
百无聊赖的午后,太阳把村庄烤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大人都在歇晌,村道上只有孩子们和狗蔫头耷脑地闲逛。路过一片西瓜地,地头的水沟里“轰”地惊起一群苍蝇,嗡嗡乱嚷着吐出变质西瓜的腐臭,瓜棚下的看瓜人就在这腐臭里专心地打盹。他打盹,我们也只好死了心。
这是个有突破的中午。我原本仰躺在热烘烘的麦秸垛上看云,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薄荷。对,棠梨树下还有一片薄荷草!采些叶子回来煮凉茶喝,再化上一粒糖精,该是这燥热天里最适宜的饮料了。我一骨碌翻身起来,直奔村东。
这几个月来,生生是把那一树棠梨给遗忘了。它看上去跟旁边的杨树槐树并无区别,在骤起的风里飒飒抖动着墨绿的树叶,独自孕育,独自葱茏。若不凑近细看,早已忽略了枝叶间还藏着密密麻麻的棠梨果。伸手拽一个来品尝,实在酸涩,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我气恼地把果子丢出好远。可恶!真正枉费了棠梨这水灵灵的名字。所幸庞大的树冠下笼罩着这片青油油的薄荷草,有些用处。
2
秋天,山里是不缺吃食的。山楂熟了,酸枣熟了,野葡萄熟了,沙棘果又熟了。好吃的争相晒在屋顶,有谁能想起那酸溜溜苦涩涩的棠梨?除非……此话说来,又一言难尽。
棠梨树旁的那块地是大队划给村小学种的。其实就是国兰老师带着我们这帮“娃娃兵”种玉米,不管春种秋收,巴掌大块地总得耗上整整一个下午。老师盯着的时候,个个佯装干活,老师一转身,就三三两两爬到棠梨树上捣乱去了。一伙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国兰老师越制止,他们就越糟践,把结满果子的树枝扯得遍地都是。国兰老师看着心疼,又把那些果粒一颗颗摘下来,装进兜里。调皮鬼们就躲在一旁哧哧偷笑,还就地给她取了个难听的外号,叫“酸棠梨”。
然而,也不无道理,国兰老师对待学生的确尖酸苛刻,全村老小有目共睹。村小学三个年级,总共二十余名学生,就她一位老师。负责全校,包揽全科,何来慈爱温柔的余地?倘若谁犯了错,国兰老师必是严厉苛责。作文不认真,三番五次修改。作业不整齐,坚决要求重写。这般严肃,孩子们便萌生“敌意”。趁她午休的时候,采一枝棠梨偷偷插在那间教师办公室兼卧室的门栓上。国兰老师从不为此动怒,她平心静气地把那枝沉甸甸的棠梨果拿回屋去,风过无痕。
初冬,山间下了一场薄雪。树上结的,地里长的都吃光了,枯燥无味时我才想到去村东的棠梨树上搜罗。所剩极少,寥寥几颗挂在光秃秃的枝头打哆嗦,约莫是鸟雀们准备留着过冬的。
有一天,国兰老师突然说她要调走了。学生们虽年纪不大,但提到离别,还是懂得感伤的。一位中年女老师和二十几个孩子共处的这间教室里,顿时沉默下来,大点的女生还哭起了鼻子。那天国兰老师很动情,她讲了许多以往从没讲过的话,还给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那是她平时要求的写作练习,低年级是句段,高年级是随笔,也有的正式点写成了作文。国兰老师把每个人的习文都作了认真批改和点评,并装订成册,看上去就像一本本个人文集。我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喜欢上写作的。尽管还不懂得真正的文学是什么,却由衷地迷恋国兰老师身上那股馨香的气质。
临别前,国兰老师从办公室里拿出一小簸箩棠梨,在学校院子里分给孩子们吃。这些果子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颗粒饱满,黑如珍珠。原来,每当有调皮的学生采棠梨枝,她就拿回去把果子摘下来,精挑细选后收进小簸箩里,待冬天冷时再用棉絮藏焐十天半月。这才是棠梨果真正的味道。轻轻一咬,熟透的褐色果肉撑破果皮迸了出来,又沙又糯,甜津津的。论口感,论味道,皆不逊于别的野果。所有人都惭愧极了,原来棠梨并不是又酸又涩,只是我们太不成熟,等不及它长成而草草误解了它的本来滋味。
国兰老师温柔地眯起眼睛,任由一圈小脑袋在簸箩周围挤来挤去,像一群新出的小鸡仔,在暖暖的冬阳里争食。她轻轻捉起一颗黑果,给了三三。“真甜!”三三小嘴一抿,两腮顿时挤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村子实在贫困,国兰老师调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肯来接任。整个冬天的课程稀稀拉拉,断断续续,我们就有了大把空闲在棠梨树下逗留。我用长钩镰探上树梢轻轻敲两下,枝头的果实就彻底落光了。拨开堆积在地里的玉米秆,下面竟藏着一层黑黝黝的熟透的果子。有的被松鼠啃过,有的完好无损。我兴奋地跑回家,拿上小瓦罐,正儿八经地为棠梨果执着了一个下午。
太阳晒暖了脊背,棠梨再也不是个不起眼的“小媳妇”。
魏丽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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