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有点暗,阿婆眯缝着眼睛好一阵才适应过来。抖抖索索摸出镜子,她犹豫了许久许久,颤颤巍巍一直不敢举起来,她已经记不清上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了。终于鼓起勇气把镜子举到面前,里面出现一张阡陌纵横的脸,额前的白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那样清晰,清晰得近乎陌生。眼神最终定格在镜子中的眼睛上,刚想伸出手揉一揉,手到眼前又放下。那是自己的眼睛吗?清清亮亮,映着亮瓦上漏下的光,眼珠里有绰约的影子在晃动。虽然极力控制,阿婆的双唇依然一下一下颤动起来,愈颤愈烈,两滴泪水溢出来,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下,继而汹涌成一道清流。
“老太婆,你哭啥呢?医生说了让你注意休息,不要激动。”陈大爷张阖着干瘪的嘴唇,笑骂道,“你还没有过够这样的日子吗?还想瞎一回呀。”
“死老头子,我这是高兴呀,几年了,我以为只能瞎着眼睛去见阎王爷了,没想到我还能重见光明,我——我——”轻轻抹一把泪,阿婆继续絮叨,“我还不知道那个闺女长什么模样呢。”
“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娃,瘦高瘦高,扎一对小辫子,脸上经常挂着笑……对了,她已经两周没有来了,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老头子,要不,我们进城去看看她,我想马上看看她。”贪婪地再看一眼镜子中的眼睛,阿婆一半祈求一半坚定地转身面朝老伴。
柔软的晨光下,陈大爷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一支旱烟明明灭灭,已经看不清本色的烟袋晃晃悠悠,晃得眼睛有点炫。闭闭眼再睁开,阿婆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陪伴了自己近50年的男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有多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看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抽烟的样子了?至少五年了吧!自从视力一天天变差、看东西起重影、眼前出现黑点、东西日益模糊到彻底看不见,老伴的模样也日益模糊。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刨食的她信命,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运安排,自己的父母,父母的父母年老的时候都成了盲人,她也认定了自己会在黑暗中走完余生。可是,老伴的模样今天却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再次出现在眼前。阿婆的喉咙又哽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抚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鼻翼深深地张翕了一下。
2
自从眼睛失明后,阿婆的世界全部变成了黑色,她再也没有出过门,每天不是坐在门槛边就是卧在床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了患有高血压、冠心病的陈大爷身上。疾病与贫穷这两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阿婆也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每周都会来一个姑娘,在她耳边“阿婆、阿婆”地叫得亲热。有事沒事就与她唠嗑,聊土坯房、泥巴路、厨房、厕所、场院,聊鸡鸭鹅、猪牛羊……聊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眼睛。
“阿婆,您的眼睛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突然就看不见了,现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久了,应该有几年了吧?”
“您怎么就不去治疗呢?”
“唉,没钱,就这命。”
“阿婆,现在治疗不用钱,我给你联系医院吧。”
“唉,算了算了,我已经是埋了半截的人了,而且医院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就拖一天算一天吧。”
“阿婆,不能这样说,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老人家一定会长命百岁,别想那么多,我来安排。”
阿婆被接到了县医院。那一天,一辆车开到了她家门口,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她抬上车。那是她第一次进城,不知道车开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她又被抬了下去。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说是白内障,并责备道:“怎么这么严重了才来?都是拖出来的问题,我们马上安排手术,尽最大努力,看看视力能恢复多少吧。”想到这里,阿婆再次转头看向陈大爷。
3
“先给她打个电话吧。”陈大爷看看墙上的帮扶明白卡,“叭”的一声吹出烟头,把烟管在鞋底敲了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明白卡上的号码笨拙地拨着数字。以前都是那个号码打过来,真的要拨过去,指尖总感觉不够用,几次拨错过后,他终于完整地拨出了那串数字。“你好,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接下来,“嘟嘟嘟”三声忙音过后便是寂静。大爷朝手机屏幕哈了一口气,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对着光线举起,又对照着墙上的号码反复比对几次,没错,就是那个号码,可是连拨几次都是这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大爷黯然地把手机放进衣兜,背着手站起身子,喃喃道:“是应该去看看了。”
“她每次来都给我们带东西,我们给她带点什么去呢?”阿婆小心翼翼地问。
“带点什么呢?”陈大爷眼睛扫过墙角觅食的肥公鸡,一下有主意了,“去年她给我们送来20只小鸡仔,现在都长大了,你看,一只有十斤左右呢,这些鸡全部放养的,城里难得买到真正的土鸡……”
“再到菜地里摘点新鲜蔬菜吧,没有打药的,吃着放心。”阿婆一面说,一面放下镜子,习惯性地摸索着旁边的凳子站起来,刚站直骤然醒悟,眼前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自己完全可以不攀着东西行动了, 她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又笑出一滴泪来。
第二天一大早,陈大爷和阿婆就出发了,陈大爷右手拉着阿婆的手,左手提一只蛇皮口袋,里面那只拴住双脚的大红公鸡不时从剪开的口子里探出头来看看,红红的肉冠一晃一晃,肩上的背篼里,豇豆、黄瓜、茄子、辣椒等小菜还沾着露珠。家离公路主道有几里路,阿婆紧紧攥住老伴的手,眼睛贪婪地四下张望。
“老头子,这条路啥时候变了?”
“刚刚修好,还没有剪彩呢,你看,六米宽的水泥路面,还有太阳能路灯,今后走夜路也不用担心了。”
“老头子,陈福贵的房子哪儿去了?怎么种上了小菜,他们一家人搬哪儿去了?”
“他们原来的土坯房全部拆了,异地搬迁到集中安置点去了,现在的房子是砖混结构,自来水、电视、冰箱、厨房、厕所……啥都有,享福了。”
“老头子,那不是李老三的房子吗?他家啥时候修的新房?”
“嗨,政府出钱给他家D级危房改造,还给李老三找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每月可以挣300元钱呢,你看那里,戴草帽那个就是他,他正在扫路上的垃圾呢。”
“老头子,那片土地怎么不种庄稼,全部种上了花?那片大棚里面是什么?”
……
路变了,房子变了,土地也变了,连迎面走来的人那精气神也变了,一切都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阿婆看什么都稀奇,絮絮叨叨问个不停,脚步也不时被粘住。大爷慢慢失去了耐心,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出来干什么的?不想进城了?”
“不,我要进城,我想去看看那闺女,我只听过她的声音,我要去看看她长什么模样……”阿婆赶紧快走一步,一把抓住陈大爷的衣袖。
新修的还没有剪彩的水泥路上,两个苍老的身影慢慢前行着。初升的太阳斜斜地射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唐雅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文章发表于各级报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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