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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渤海滩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0813
1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龙利从老家转学到胜利油田。

  初到油田,龙利啥都好奇。

  爸爸,油田里咋没有树啊?

  油田在渤海滩上,盐碱地,树没法活。

  鸟怎么也没有?

  没有树,鸟落到哪里呢?

  爸爸虽是打趣,龙利也认为挺有道理。可不是吗,在老家,每天早上醒来,鸟都是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没有树的地方,自然就没有鸟了。

  龙利的爸爸是个石油工人。妈妈说,爸爸干的是井架安装工。渤海滩上的井架,都是爸爸他们安装起来的。平日里,爸爸去野外安装井架,妈妈下大田劳动,家里便只剩下龙利。这时候,龙利就开始想老家的小伙伴,想那里的青山绿水,想疼爱自己的外爷外婆。

  每当这时,龙利就觉得还是老家好。

  龙利居住的渤海滩上,没有传说中的干打垒。干打垒只大庆那边有,胜利油田大都是盐碱地,土壤没有黏性,无法造干打垒。爸爸说,油田会战初期,石油工人住着板房、帐篷,甚至地窝子。直到这几年,才陆续住进了砖房。

  爸爸告诉龙利,他们这个村叫七村。

  龙利就想,既然是七村,就应该有一村二村三村,还应该有八村九村什么的。

  龙利猜得没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胜利油田,差不多每个会战指挥部里,都有这种编了序号的石油村庄,它们像夜晚的星星散落在渤海滩广袤的原野上。

  龙利家在七村的最西头。房后是一个大大的水塘。水塘是爸爸他们单位推出来的,蓄满水就用来养鱼了。夏夜里,有蛙声从水塘边传来,躺在床上就能听见。

  青蛙的叫声很特别,前半声长,后半声短。这么密集的叫声,该有多少青蛙呢,龙利想象不到。早上,他特地去到水塘边,却没见到一只青蛙。倒是能看见一群群漂游的鱼。鱼是草鱼,草鱼吃草,鱼塘的四周长满了苇子。龙利想,鱼们再不会饿肚子了吧。

  有时,龙利就和伙伴一起去钓鱼。和龙利一起钓鱼的,有李波、林眼镜等几个伙伴。钓鱼的鱼钩是用回旋针做的。鱼竿是撑蚊帐的竹竿。鱼线是妈妈针线筐里的尼龙线。鱼饵则是苇子芯,有时是蚯蚓,还有几次则是粘有香油的面团。

  用面团做鱼饵,是林眼镜的创意。林眼镜说,人喜欢吃面,鱼当然也喜欢吃。

  龙利他们钓了几次鱼,这期间也有一两次钓上了,更多的则是空手而归。

  后来,再钓鱼就不方便了,因为鱼塘有了专门看管的人。

  看鱼塘的是个老工人。个子很矮,长得很黑,也很瘦。那个老工人主要看守菜地。水塘的旁边是单位上的菜地。看鱼塘,只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

  每次,龙利他们没钓多久,矮个子男人就出现了。那人的声音极其响亮,一嗓子吼过来,就像平地里的炸雷,往往能把龙利他们吓得一哆嗦。说一声“快跑”,便拎起鱼竿飞也似的撒丫子窜了。

  说来奇怪,再之后,龙利他们反倒更爱上了钓鱼。

  他们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惊险,刺激。不单他们,其他孩子似乎也有过这种经历。他们觉得,这种快乐已远远超过了钓鱼。七村的孩子们长大后,回忆起少年时代,就会想起垂钓之乐,想到那个看鱼塘的男人。

  2

  与龙利家紧挨着的是个豆腐坊。做豆腐的俩人,一个叫王大个。王大个是胶东一带的人,胶东话很好听,像唱歌一样婉转入耳。另一个是四川人,被称为小杨。

  王大个是个老石油,喜欢讲钻井队的故事,尤其喜欢讲新疆打井的往事。他说,当年在新疆打井,沙漠上缺水,吃完饭,他们用沙子洗碗、洗筷子。王大个还说,用沙子洗碗洗筷子,比水洗的更干净。

  王大个的故事一般是讲给打豆腐的人听的。有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的则是一个场景,三言两语,零零碎碎的。龙利听了却觉得很新鲜,也很神秘。

  从王大个断断续续的讲述里,龙利第一次知道,遥远的新疆有一座山,那座山叫黑油山。黑油山上流淌着黑色的石油河,王大个他们就是从那里发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首个油田——克拉玛依油田。

  王大个还给大伙讲维吾尔族的风俗,讲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有一种叫作“馕”的烤饼,放上一个月也照样吃。王大个的肚子里装满了新疆的故事,谈起新疆,便充满了回忆和向往。

  龙利很喜欢听王大个讲故事。王大个的故事让人觉得,当个石油工人,头戴铝盔走天涯,真的很神气,很光荣,也很浪漫,龙利渴望着快些长大。

  豆腐坊这个地方比较热闹。家属们来换豆腐、买豆腐,职工们也喜欢来。豆腐坊里有一副象棋,门外有一个石桌子。因了这个石桌,歇班的职工常常聚在这里下棋。到了中午头上,该吃饭了,下棋的人才散了去。

  下午,豆腐坊的大门上了一把大大的锁,喧闹的豆腐坊显出说不出的寂静。

  这个时候,王大个和小杨往往是到单位的菜地里忙去了。

  会战时期的石油村庄上,吃菜比较困难。平日里,除了萝卜、白菜和土豆,每家每户还得做咸菜。随便一户人家,都会有七八个甚至十几个装咸菜的坛坛罐罐。

  龙利的妈妈每年都要做豆腐乳、辣椒酱、豆瓣酱。做辣椒酱,需要脱水。脱水不够,将影响辣椒酱的存放时间。到了深秋,妈妈会腌制白菜、萝卜条。腌白菜和萝卜条,也需要脱水。脱水须用瑟瑟秋风拂去菜里的水分,时间上大约得三五天。冬天到来前,妈妈还要腌一缸酸白菜。酸白菜的腌制就简单多了。大缸一口,将白菜对半切开,一层白菜一层盐,一趟码到缸口,压上一块大青石,再向缸里加一些水就得了。酸菜缸就在户外,紧贴着菜窖。缸里的酸菜能吃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

  龙利曾尝过七村家属们做的咸鱼、虾酱。这东西妈妈做不来。龙利的老家只有江,没有海,只是到了渤海滩,才头回品尝到咸鱼、虾酱。

  龙利还吃过不少四川泡菜。七村有不少四川人,泡菜給龙利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泡得发红的白萝卜、脆脆的白菜,随时随地的,只要一想起来,嘴巴里就会涌出满口的酸水,就恨不得多吃两碗饭。也因此,龙利无端地觉得,四川人,尤其四川男人,天生就会做豆腐、豆腐脑、豆花、豆浆,天生就会下厨炒菜,并且天生会做一手好吃的泡菜。

  这个印象是不是和七村的生活有关呢?

  3

  暑假过后,龙利就上学了。学校在一个叫四村的地方,附近村庄的小油娃们都在那里上学。四村离七村不算远,用不了半小时就到了学校。

  龙利刚转学过来,还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班里的几个调皮学生经常讥笑他,这让龙利非常生气,就想到应该找个好朋友,以便必要时帮帮自己。

  龙利把李波当作了朋友人选。

  每天早上,龙利总会去李波家,约李波一起上学。龙利每次去,李波家的早饭才刚做好。桌子上,每个孩子面前摆了一碗玉米糊糊,几个孩子围着餐桌坐好。这时,李波的爸爸会端着一个硕大的钢精锅过来。李波家的馒头蒸得很大。馒头发黄,一看就知道掺了玉米面。李波爸爸将馒头一分为二,每人半个馒头。馒头分好了,大家便各自吃了起来。

  站在门口,龙利能闻到馒头浓浓的香味儿。他很喜欢那种味道。

  石油村庄离学校大约有三里路。那时候,油田里的初中及小学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家属和复员军人。这些人不过就是初中学历,实在是会战初期的条件过于艰苦,才让他们吃上教书这碗饭。初中生教初中生,也真难为他们了。

  上午四节课。放学的铃声响了,学生们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背起书包涌出教室,闹哄哄地排好队,一队队地向学校的大门口走去。出了大门,排好的队就不自觉地散了,就三三两两地各走各的。每天放学回来,便能看见妈妈站在房头等龙利吃饭。时间长了,再远一点,更远一点,只要看见房头有个小小的黑点,龙利就能猜到,那一定是妈妈。

  回到家,龙利有时会和妈妈谈起学校的情景,便讲到挨揍的事儿。儿子无端挨揍,让妈妈很生气,为了龙利少受欺负,每天早上,妈妈早早将龙利叫醒,陪着龙利锻炼身体。妈妈要求龙利起床后,要围着屋后那片周长四五百米的水塘跑两圈。晚上写完作业,龙利还得蹲马步。妈妈说,把马步练好,人家一拳打过来,你腿上有劲儿,就倒不了。这么说着,妈妈便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

  蹲马步有这样的功能吗?

  龙利知道,妈妈并不懂武术,这应该是妈妈自己揣摩的。

  许多年以后,龙利长大了,妈妈却去世了。有一年清明节,龙利给妈妈扫墓,便想起少年时的这幕情景,他喊了一声“妈妈”,孩子似的“呜呜”地哭出声来。

  4

  初一没上完,龙利的好朋友李波便要转学了。李波要去的地方,是离天很近的青海高原。听说,那里发现了新的含油区块,石油部便组织各油田到青海会战,李波的父亲就在参战名单里。

  对于李波的离去,龙利很难过。走之前,龙利送给了李波一个笔记本,上面还若有其事地写了两句留念之类的话。两个好朋友相约,将来长大了,要各自带一个钻井队,为祖国寻找新的油田。

  如果说李波的离开让人不愉快,那么初中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则让龙利伤心了。

  李波走后没多久,王大个便因心脏病去世了。

  送王大个走的那天,单位上的人都去了。

  爸爸妈妈把龙利也带了去。葬礼上,爸爸流泪了,妈妈流泪了,小杨也流泪了,不少人都哭了。尤其是那个看守鱼塘的矮个子男人,更是伤心得号啕大哭。

  龍利很奇怪,这个凶巴巴的小矮子,干吗这么伤心?

  下来后,爸爸告诉他,矮个子男人和王大个都是老八路,和小鬼子面对面拼过刺刀。新中国成立后,又一起来到石油战线,到新疆青海等地进行石油勘探,还一起参加了大庆会战,是真正的老石油。

  妈妈说,傻孩子,当初,矮个子爷爷咋呼你们,那是怕你们掉进水里被淹着。

  妈妈的话让龙利突然明白了许多。

  看一眼远方,远方的井架连同渤海滩,竟是那样的美,美得令人心醉。

  龙利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这里。

  尚长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胜利油田。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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