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执拗有两件事,我印象很深。
一是讨债。
那时我妈还算年轻,应该就四十来岁。她有一个表姐,住街上。我们家住街上的亲戚没几家。有这个亲戚,我妈非常骄傲,所以对这个表姐特别上心。
表姐家非常有钱,表姐夫还是厂长。我妈为了维护这个亲戚关系,常常把家里的土特产源源不断送到她家去。当然表姐也把一些不穿不要的东西给一点给我们。街上人家的东西都是神奇的,尤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13岁第一次吃苹果,就是在她家吃的,青色的小苹果。我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表姐家隔壁是她异父同母的弟弟,也是我妈的表弟。但这两家势同水火。我妈因为彻底倾向了表姐,就只能不理会这个表弟了。事实上我妈看走眼了,表弟和他妻子都是极好的人,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妈与他姐姐打得火热。
有一年晚上我们都睡了,表姐竟然深夜造访。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事,表姐白天都不曾造访过,居然深夜打着手电筒造访。全家人都起床了。听着我妈和她鬼鬼祟祟地谈话,我们如临大敌。
表姐说,她有一个赚钱的好机会,能够把高利贷放给街上的首富,一年可以赚多少钱。我妈听了心花怒放,可惜我们家全部积蓄只有2000元不到。于是妈妈连夜去舅舅家,我有五个舅舅呢,都在临近的村庄。听了我妈的介绍,舅舅们都很高兴,觉得表姐尤其是表姐夫做厂长有头有脸,有他们在中间担保,应该值得信任。于是每一家都拿出了全部积蓄,再加上我们家,当晚就借出了一大笔钱。
表姐拿着钱高高兴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家的门再次被敲响,原来是表姐隔壁的弟媳妇深夜来访。我家人又都起床了,热情也不是,冷淡也不对。表弟媳妇说,街上的首富前些年搞大船确实挣了很多钱,表姐自家的钱都放高利贷在他家。但因为赌博输了一大笔钱,首富已经破产了,现在债台高筑,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只是外界还不知道。她推断,表姐现在到处帮首富拉高利贷,事实上就是为了把自己的钱捞回去。
我妈听了五雷轰顶,惊得魂飞魄散,连夜就去了表姐家,要求表姐把钱全部拿回来,可惜已经拿不回来了。我妈于是让表姐带她去首富家。我妈与这户人家谈判:“我的钱可以慢慢还,但我哥哥弟弟的钱,如果拿不回去,我这条命就不打算要了。”
因为这户人家破产还处于保密阶段,不想被外人知道,再加上被我妈的气势震慑住了,就把舅舅们的钱退给了她。
没过几天,这户人家突然就跑路了,我家的积蓄全部泡汤了。我妈从此与表姐交恶。因为距离不远,每年那户人家偷偷回家,表弟媳就会带信给我妈,我妈就上门讨债。有时也要贿赂一下这家人,甚至帮这家劳动,总能讨回一点钱。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了,有一天晚上,我妈突然想要喝点酒。灯光闪烁中,我妈说:“今天老娘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把借出的钱全部讨回来了。”我在恍然中再看我妈。这才发现,我妈头发一大半都白了。
为了讨回这2000元钱,我妈整整花了18年。读书的时候,看杨三姐守窑十八载,刘翠屏苦度十六春,还有电视剧《敌营十八年》,我就不由得想起我妈,只是我妈这样,值得吗?
但在我妈看来,值得。因为凡事就得讲个公理。
关于我妈的执拗,还有第二件事就是锄草。
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感觉她精神头不大,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说,没什么,胳膊断了。
啊?我简直傻了,胳膊断了,还没什么?我妈之所以不想跟我们住城里,有一个原因,就是留在农村看房子。因为不管什么房子,只要没人住,很快就朽了,坏了。但因为农村的凋敝,几乎很少有人走动,慢慢路上就长满了蒿草。
蒿草惹蚊子,我妈讨厌死了。蒿草小的时候,我妈就打除草剂,但还是灭不了它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妈就火了,与蒿草耗上了。一个83岁的老人家,向屋前屋后满地的蒿草宣战。
她挥舞镰刀,用力过猛,结果跌倒了。嘎嘣一下,骨头断了。但当时她还不知道,继续砍草,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使不上力气。
等我姐夫把她送去医院,一检查,胳膊都断了。于是打了一个绷带。还没休息几天,我妈又披挂上阵,一只手挥舞镰刀,继续战斗,一直到干净彻底地消灭了所有蒿草才作罢。
我听我妈的故事,想象她的战斗场景,哭笑不得,但这就是我的妈妈,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没办法批评她,我的身上就流淌着她的血,只是年岁大了,我慢慢走向了宽容,但我妈则是英雄本色,永远不变。
但这一次英雄遇到了劫难。我妈发现腿不能走路了,这还得了。我妈不相信天了,开始诅咒一切。
我先带她去一个三甲医院看病。医生看了片子说,腿断了,然后问我们多长时间了,我们一计算,大概近20天了。医生说,这是陈旧性骨折,即便年龄不大也很难治的。保守治疗吧,反正开刀照样站不起来,开不开刀都一样。我妈听见了,勃然大怒:“放屁!谁说我站不起来,我要做手术。”
于是又去了更大的医院。医生拿着模型给我们讲解,每个人的膝盖,都是一个膝盖骨在一个支撑膝盖骨的平台上活动,弯曲自如,行走自如。但我妈这个膝盖骨的平台塌陷了,所以上面的膝盖骨失去支撑,自然就站不起来了。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开刀,把塌陷的平台抬高,让它们重新靠在一起。
怎么抬高呢?不是在平台上垫东西,是在平台下面垫骨头,使得平台往上抬升。医生问,要人工骨头还是在身上取骨头?我们自然说,要人工骨头,取骨头太疼了。结果手术过程中,医生突然派人出来告知家属,人工骨头不够,需要在老人的屁股上取一块骨头。
手术整整进行了5个多小时,医生汗流浃背。我妈出来了,竟然生龙活虎,绘声绘色和我们说手术的过程。医生也惊呆了,说这个老太太罕见,浑身上下都是力量,而且还骂人。
我们问她:你干吗骂人呢?原来手术中途,护士拿了她的输血袋。老太太神志清醒,大声呵斥:那是我的血,你往哪里拿?
我们都傻了,哪有人身上开刀锯下一块骨头,再垫上几块人工骨头,把小腿骨硬是往上抬升,一直抬升到与上面的膝盖骨相靠,居然不怕疼的。我们以为这是麻药的作用,可是麻药过了,老太太依然浑身是劲。
在医院住了20天左右。出院那天,妻子在娘家烧了一大盆红烧猪蹄,带着去接我妈出院。我说,等到家就可以吃了。我妈说,不行,我现在就吃。于是就在汽车后座,把一大盆猪蹄啃完了。我们都目瞪口呆。
三个月后,我妈去复检。医生检查后说,全部长好了,回家就可以走路了。
回家之后,我妈浑身是劲,推着小车,乐呵呵地绕着家走。
我媽身上的奇迹太多了,她怎么做我都不会奇怪。过去有人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我妈三个月后,也是一条好汉。如关汉卿所说,我妈也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王开东:江苏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苏州市教育名家,苏州市教师发展学院副院长。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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