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树清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0932
1

  树清叔叔走了。我回刘家边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刘家边是汤姓族人聚居的村子,有着六百年历史的老村。我们祖孙三代都曾经在刘家边生活过。祖父十岁从外乡过继到这里来,作为一个不会干农活的读书郎,他可能一直都没有真正融入家族。祖父二十八岁就病故了,祖母带着三个孩子穷困潦倒,无所依靠。父亲五岁失怙,在四处乞讨中度过童年,然后扛长工。参加新四军后南征北战,一身伤病转业回到小镇。直到1962年,父亲才带着妻儿回到刘家边。虽然算回了村里,新建的房子却是孤零零地矗在村前的岗地上,离村子有一百多米远。“十年浩劫”期间,父亲被打倒、被羁押,族人避之犹恐不及。我直到读小学,才开始与老村的孩子们相互认识,进而与族人有了交往。

  第一次注意到树清,是参加队里的劳动。那时候我不到十岁。队里其实不欢迎小屁孩们参加集体劳动,干不了什么活,还得搭上一个劳力来照看。安排给我们的活是拍绿萍:用大扫帚在水田里把绿萍拍散,促进繁殖。干一天才给记半分工,大概折合一分钱。年底结算时工值大概两角钱。但我们七八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却很享受在一起嘻嘻哈哈干活的乐趣。负责照看我们的壮劳力,一般都是神色严峻地站在我们中间,大概是便于示范和督工。轮到树清的时候,他站在最靠近河道的一边,把我们护在田里。他很健硕,长相像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阳,腮帮子上都是鼓鼓的疙瘩肉。他话少,眼睛里含着笑意,孩子们便不惧怕他。

  2

  因为要去镇上的学校读书,我只有暑假和忙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参加队里的劳动。队里给壮劳力一天记十分工,健壮的女劳力记六分工,我进初中了也才五分工。想要挣到更多的工分,父亲就带着我苦干加巧干。每天割草和嫩树条,喂养了两只羊。夏秋时节,跟着父亲到河塘里捞荇菜、狐尾藻等,晒干铡碎后混合米糠,煮熟了喂养两只猪。肉猪和羊到冬季卖了就能换到钱。平时挖土晒干,垫猪圈、羊圈,队里定期来清理,肥料可以折算成工分。而贡献更多一点的,是饲养的一只老母猪,每年下两窝猪崽,一窝七八只甚至十几只,长到十几斤二十斤,运到苗猪行卖了就是钱。

  父亲因为战伤,一目失明一腿伤筋,“文革”中又被关押、恶斗,身体状况相当糟糕。我进初中后,父亲经常住院治疗。母亲在家和医院之间奔跑,我开始分担家务,打理自留地上的各种菜蔬。但送小猪去苗猪行的活,却不是我能胜任的了。站出来帮助我们的,就是树清叔叔。

  汤桥小镇没有苗猪行,要去三十六里外的南渡。那时候树清正是壮年,满身的力气。但一只小猪有十几斤,每次挑五只甚至六只小猪,挑着重担子走三十多里地,也是很吃力的。而且送到苗猪行的小猪不一定能全卖出去,有时甚至守到午后,只能卖出一两只。再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地回家,心情沮丧,重物压肩,越发感到吃力。

  我第一次卖小猪,只挑了一只小猪,担子的另一头栓了块石头。从不挑担的母亲不放心我,跟着我们去南渡,路上时不时地替我一程。家里那条叫“来富”的大黄狗,摇头晃尾巴地跑前跑后。一条小河上的小木桥,中间朽了个大洞。来富先上了桥,却咿咿地叫着,不敢过去。母亲抱起黄狗跨过去,树清叔叔挑着小猪灵活地一步跨过,在对岸歇了担子,转身来接应我跨过桥面上的洞。

  跟树清叔叔一道去南渡卖小猪,每年都有三四次。每次早早地吃了蛋炒饭,水壶里灌满茶水就出发。下午回到家,不管小猪是否卖出去,父亲每次都会付给树清叔叔五元脚力钱。

  3

  与树清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高二寒假前的上河工,我们睡了一个被窝。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道的开挖或者疏浚这类水利工程,几乎都在每年冬季农闲时组织大会战。集中十里八乡的男女劳力,突击十天半个月,靠人工开挖、垒堤。任务层层分解,落实到每个大队,动员到所有劳力。星期六中午,学校放假,我赶到周家埠的河工现场。河道开挖已近尾声,从河槽挖出土挑上去垒高堤岸,在七十度左右斜度的坡上大概要走四十米左右。挑着俗称“泥络子”的网篮,弓着身子走在烂泥陡坡上,一步一滑。挖土装篮的叔伯,给女劳力的担子每头装三块土,男劳力每头装四块。起先也给我装三块,看我挑得吃力,第二担就只给装两块了。即使减了分量,我挑担爬上坡顶,腿还是有点打战。干了一阵,浑身冒汗,脸憋得通红。树清看出了我的异样,说了一声“帮我换换肩”,就把泥络子交给我,一头只装了一块土。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吹哨歇工,到工棚吃饭。米饭装在大箩筐里,猪肉烧萝卜装在脸盆里,百十号人拿着蓝边大碗,风卷残云般进餐。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饭,一口菜没吃就扒拉了半碗。吃完饭,桌子板凳归拢一下,吃饭的大草棚就成了集体打地铺的宿舍。看大家铺稻草摊铺盖,我就蒙了,没带被子啊!

  树清笑着朝我招招手,“睡我脚头吧!”树清去打了一盆水,再次洗了洗脚。我打小就睡觉不踏实,睡着了都翻身打滚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脱了臃肿的冬衣,钻进被窝,也许是太疲惫了,一倒下就睡着了,早晨起床哨子吹了两遍,我才醒来。

  高中毕业后我上了大学,父亲落实政策后,全家搬回了镇上。再后来,全家进城,兄弟们成家,离老村越来越远了。

  4

  一轉眼就是四十多年。今天再回老村,被小河三面环绕的刘家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村东南三水交汇的地方,以前建有简易的码头,方便货物运往小镇。码头边原来有生产队的两片打谷场院,每到夏收、秋收的时候,场院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脱粒,晒场,挑担,码草垛。树清家的房子在打谷场院西北角,背靠着生产队的仓库大院。村里人去河对岸种地,后边几个村子的孩子去中学读书,以前都要从树清家屋舍边走过。树清家当年的位置就是如此重要,扼守着出行的“要径”,镇守着仓库、浴室、打谷场院等几处生产队最重要的集体资产。

  如今,树清家还在村东头的老地方。房子翻修扩建了,但“要径”已经荒芜。挨着村西边的公路,村子向西向北扩展了一大片,建了很多楼房。村后的铜塘头、吐祥等几个村子,去汤桥集镇赶集,或者孩子去中学读书,早已不走村东的小路。生产队的仓库大院、公共浴室、打谷场院,也没了踪影。叔伯辈都已凋谢,树清叔叔是叔伯辈最后一个走的。堂兄弟辈的,不少被儿女接到城里去了。留在村里务农的,树清的小儿子周松是最年轻的,也五十六七了。周松去年承包了村东的水塘,尝试养虾。我问效益如何,周松答道,“没想靠养虾赚钱。守着老家,每天看看水清草绿的好风景,心情特别爽朗。钱多钱少不重要,活得开心就好。”

  树清叔叔享年八十六岁,算长寿。生于国土沦丧、炮火连天的岁月,童年时代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农民翻身,改革开放日子小康,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树清叔叔不识字,但他的一生,在老村里,在大地上,书写着让子孙缅怀的无形之书、令后人铭记的无字之碑。勤劳俭朴足与儿孙树表率,敦厚善良实为社会清本源。

  汤全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