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妈妈走了,在家照看好弟妹和牲口。”
“嗯。”我站在妈妈身后,惺忪着眼,迷糊地应着。
妈妈矮小的身影背着个大蔑篼,怪兽似的在黑暗中挪动。我站在院门口送她。我家离场镇十来里,开场早,散场也早,每次赶场,妈妈都是天不见亮就起身。妈妈说:“壮着胆子走到大路上,就有同路赶场的人了。”
我有点放心了,但才送走了妈妈,就盼着她早点回家。
我把门闩拴上,回到屋里。小弟乖乖地卧在床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尿布,还好,没有尿湿。可我这一摸,小弟就抓住我的手臂当枕头,怕他哭闹,我只好顺着他。
我讲的是四十年前的故事。那时,每周只有星期日才休息,集镇每逢这天才赶一次场。我很怕过星期日,怕妈妈不在家,白天怕劳累,天黑怕鬼怪。可一家子的用度,要靠妈妈这天赶集买进卖出。
那天,妈妈把十几个鸡蛋和几个鹅蛋装进一个小竹篮里,再将去年秋季里我切碎风干的红苕藤装了一大背篼。她说,小弟断了奶,得给他买些大米熬粥。这是青黄不接的春末夏初,白米贵着呢。
说实话,我很矛盾。希望妈妈卖不掉红苕藤,因为圈里的猪饿了,还得我去找猪草;却又希望妈妈快点卖掉,她就能给小弟买上大米快快回家。
2
“妈妈——”二妹睡醒在叫喊。
我睁开眼,从床里侧过身来,发现屋顶用玻璃做的亮瓦处,透进了一束明亮的光。屋内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飘游,像无数的精灵,赶跑了先前的黑暗。
二妹自个儿下了床,伸手拉我,“姐姐,天亮了!”
小弟被她吵醒了,揉眉觑眼地含糊着叫妈妈。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像妈妈那样,先为他把尿。
我甩开二妹拉我的手,去抱小弟,二妹委屈地哭了。
“别哭,姐姐马上给你东西吃。”
灶台上的铁锅里有两个大红苕,是妈妈赶场前为我们做的早饭。我先拿出一个给二妹,再从灶膛里端出一个小砂罐,里面是给小弟煨的粥。
照顾弟妹们起床吃饭,拉开了大姐当家的序幕。
我给小弟喂完粥后,去锅里拿我的红苕。
“姐姐,我还要。”
我只好掰一小半给二妹,对她说:“一小点一小点地吃,能吃很饱。”怀里的小弟也伸手来抓我的红苕,我索性三口两口吃完,谁也抢不了。
吃完早饭,得去把猪圈里的鸡和鹅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去外面找食吃。我觉得,我们家的牲口们才是名副其实的自食其力者。
对了,还有猪没喂。我家的猪只有一头,是喂的过年猪。那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猪,但不一定养过年猪,多半是为家里应急,就是在最缺钱用的时候,把它卖掉。
我妈却年年都要养过年猪,说这样我们姐弟仨才能过上一个真正的年。在我的记忆中,每每大年三十,爸爸已经回家,他找来几块石头,架在院坝边,将整个的猪头搁在上面,让我抱来一大堆柴,专管烧火,爸爸会将猪头的每一块肉皮都烧出焦香。
3
没有妈妈在家的早晨,九岁的小姐姐我当家。一通忙碌中会有点抱怨,一点点而已。更多的时候,我会感到自豪。
小波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来到我家院子里。他拿着个竹蜻蜓,双手捧着那根小竹棍搓几下,竹棍顶上的竹片就飞上了天空,二妹看得眼都直了。
“姐姐,我也要玩。”二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小波,扯着我的衣角。
小波却将竹蜻蜓朝身后一藏,“不干!这是我哥给我做的。”
小波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我向来就有点怕他哥小华,村里已经没有没跟他打过架的男孩子了。虽然他好像还没打过女孩子,但保不定会拿我开张。
我对二妹说:“他不干算了,姐姐给你做。”
我找了个草蒲团,把小弟放上面坐好,让二妹看守着,然后找来我常用的割草刀,去院坝边砍竹子。从长长的竹竿上截下一节,破开,分出大拇指宽的一块,再努力将它削薄。
“呵呵,削成这样飞不起来的。”小波在一旁譏讽。
他拿出竹蜻蜓给我看。我明白了,竹片两头要削斜,且斜的方向相反。这不难,再削一削呗。
打孔是个难题,得用带尖的工具才行呀。有了!院墙门楣上有颗钉子,还挂着去年端午的艾草。我用刀背左敲敲,右锤锤,它就松动了,再摇几摇,它就脱下来了。
按数学老师教的比量方法,我拿钉子找准竹片的正中间,固定好,取起刀背就锤。
“嚓”一声脆响,竹片破成两半。小波又靠了上来,拿着钉子在竹片上示范,“我哥是这样钻孔的。”
于是,我再截竹节,再削竹片,手握铁钉,使劲地钻,钻呀钻,终于穿了……
4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算是白天,我也有很多恐怖的错觉。比如,石磨墩子下面会不会钻出一条蛇?柴垛里面是不是藏着妖怪?鸡们打架时又吵又扑腾,是不是不祥的预示……特别怕小弟哭,他不会说话,如果不是饿了,尿了,那是生病了吗?
小波来折腾这一阵子,这些恐怖的幻觉就没机会占据我的脑子。
过了一会儿,小敏也来了。小敏跟我一般大,是我的邻居。这个小村子里,她是唯一能与我玩一整天不会叫累的好伙伴。
她虽然不像我是老大,她有哥哥,但她也要找猪草、洗衣服,帮她妈做很多事。特别是她妈生了小妹后,她还要带小妹。好长一段时间,在不上学的日子,我们只有在家各自思念。
“小敏,你怎么来了?你妹呢?”
“我妹睡着了,我就过来了。”
“你就不怕她醒了,摔床下?”
“别担心,我用长条凳挡在床边的。”
小敏真会想办法,我向来佩服她,我们一起去找猪草,她总是比我先割满背篼,有时我暗暗发誓要超过她,却一次也没成功。
“我们来踢毽子吧。”她拿着自己做的鸡毛毽子,她啥都比我能干。
“我也要踢。”二妹插在我们中间说。
“行,算你一个!”
这时小波呢?大概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在毽子上,没人理他,自觉无趣,悄悄走了。
5
“小敏,死哪儿去了?”小敏的妈妈赶场这么早就回来了,在喊她。
小敏闻声而去。我家院子一下清静下来,二妹在倒腾我做的那个飞不高的竹蜻蜓,小弟在我怀里叽叽咕咕地哭,很不适的样子。
“我们去看妈妈回来没有。”我抱着小弟,二妹拉着我的衣角,一起走出院门,绕到能最大距离看见妈妈回家身影的地方,巴巴地望着。
这时,常大叔回来了。我问:“您看见我们妈妈回来了吗?”
“没有。”
康二娘也回来了。我问:“您看见我们妈妈回来了吗?”
“应该快回来了吧。”
等罗二爷走到我们跟前,我又迫不及待地上前问。罗二爷叼着烟斗,吧嗒着烟,也不看我们。二妹跟着怯怯地问:“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说得很干脆,“不过,你妈不小心把人家卖菜人的秤砣踩扁了,被逮到起不让走。”
等罗二爷走了,我先放声大哭起来,二妹紧跟著我哭,小弟受了惊,也跟着哭。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的家,透过又高又密的那片竹子,冷清中带着阴森,如果秤砣的主人不饶妈妈,家里没有妈妈,我哪来胆量带着弟妹回家呀!
过了好一会儿,周三婆也回来了。得知我们哭的原因,她哈哈大笑,“罗二爷逗你们玩的,铁做的秤砣,谁有本领踩得扁?”
“走,到我家里等妈妈吧。” 周三婆安慰我们说,如果妈妈迟迟不回来,就在她家吃午饭等着。
周三婆快要做好午饭的当儿,听妈妈在唤我:“琴,琴,去哪里了?”
我应声带着弟妹回了家。妈妈把买的二两花生给我,要我跟二妹分着吃,她给小弟换完尿布,就去做午饭了。
花生真香,和着灶房里飘出的柴火味的香,熏得我将先前的一切快乐与恐惧全忘了。
李锡琴:高级教师,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儿童文学作家。著有《野棉花》《漫画古诗词》等少儿读物100多册。
编辑??? 肖玉??? mcxiaozuoji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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