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时,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请个假回家帮忙收小麦。
我有些纳闷,自从有了大型收割机,夏收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忙。收割机可以自动脱粒自动装袋,粮贩子开来小卡车直接将麦子从田头运走。父母要做的事,就是运几袋麦子回家。以前收小麦,都无须我帮忙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了村子,穿过一座桥,来到庄中心的广场。广场边放着一张长板凳,常年坐着一溜儿老人,有的七倒八歪打着瞌睡,有的无神地看着前方。
我家的田地在村子南边的羊儿荡。羊儿荡原先是一片湿地,几经开垦,成了较为方整的田地。几年前,村里修了通往羊儿荡的水泥路,水泥路与镇村公路相连,可以通行收割机和小型汽车。这会儿,正有收割机在田间轰鸣,小卡车在田头等着装载。
走了近半个小时,我到了自家田头。
父母在割麦子。他们弯着腰,左手抓住一把麦子,右手挥动镰刀,一阵阵清脆的咔嚓声响起,被割断的麦子顺势斜倒在手臂上,待手臂上容纳不下时,再用镰刀钩放到草绳上。这是他们做惯的动作,但速度明显比以前慢了,补刀的次数也多了。我的心像是被麦芒刺到了,丝丝地疼。
这几年,我们村除了承包大户,我没见过一个壮劳力种田,全是我们的父母辈——六七十岁的老人在种田。种几亩田赚不了多少钱,他们种田更多是想为子女多少作点贡献。
几年前,一个姓王的中年人开始承包羊儿荡的田地,很多人家把地交给他,自己去城里打工。去年还有十户人家自己种地,王姓农场主用收割机帮着收割,按市场价收费。到了今年,只剩下三户人家自己种地了,其中就有我家。农场主觉得没有赚头,就不愿帮忙收麦子,外地的收割机也不愿来。于是,父母不得不自己收麦子。
喝了几大口凉开水,父母继续弯腰挥镰刀。我将麦子捆成麦把,再用叉子挑上岸边的船里。直干到月亮升上半空,麦把在船上堆成了山。第二天早晨,我们把船上的麦把移到打谷场。二十多年前给麦子脱粒的“小老虎”(靠柴油机驱动的形状像虎口的机械,用时得要四个壮劳力从这家场地抬到那家场地)早已锈成了尘土,就算它还在,哪能容易找到四个壮劳力呢?父母推来一个石碌碡。我们三个人手一把麦秆,将麦穗摔打在碌碡上。摔打若干次后,稻穗才渐渐脱落干净。
我回城上班后,父母又连续干了三天,才将所有的麦子都脱粒了。要知道,这些活儿用收割机干只要一两个小时。
在收割机奔跑在田地的年月里,在远离农田的日子里,我多次装作一个诗人用浪漫的语言讴歌镰刀,并哀叹它的消失,带走了一份乡愁。如今,看着父母苍老的脸庞,我竟恨起镰刀,因为它正收割着父母的生命。到了此刻,我才理解了镰刀对于农民的意义。我只是从镰刀上截取了自己需要的一段,但这一段终究不是整个镰刀,镰刀的苦难被我的个人情结片面化了。
秋收的时候,父母没有再让我回家帮忙。夏收后,他们主动将田地交给了农场主。羊儿荡成了一个大农场,其他几块大田也差不多这样。大农场使用的都是现代化机械,不需要多少劳动力,更不需要像镰刀这样的工具,镰刀再次被丢弃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没有被挽留。
这天,我又回到村子。路过庄中心广场时,我吃惊地发现父亲坐在广场边的长板凳上。此时,我又想到了镰刀。
楊华中: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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