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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年轻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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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早上,美好得几乎接近完美。褐色的陈皮在炉上的白水里翻滚,渐渐将透明的玻璃壶染黄,先是淡黄,然后深黄。南方人喜欢用陈皮煮水,陈皮的香味里有药香,有果香。饮食的味道如果过于单薄,则凭空多了种令人担心的弱不禁风,药香和果香混杂在一起,便有了丰富和复杂,经历过世事的人,也如这样的陈皮水,醇厚,令人无端地信任、放心。

  我常想起在古南街的这个场景。那天的黄小月穿了件碎花旗袍,改良后的旗袍颈子和腰卡得没有那么紧,衣襟下摆开叉处也没有那么高,保持了纺织品与皮肤之间必要的空隙,这让坐在茶桌前的黄小月有种别样的韵味,传统里融合着一种现代感,端庄而又轻松。我看看她的手,十指如葱。她兰心蕙质,看懂了我飘向她手指的眼神,她说:“你看,泥料是好的,否则几年紫砂做下来,哪能不伤手呢。”

  沸水刚止,小月抬腕斟茶。一把报春小壶,两只敞口钉锣纹玻璃小杯,配以明亮的沿街的玻璃窗,还有置于墙角的一架古筝,这一切都显出一种明澈的小雅,令置身其中的人有種说不清道不明的惬意。工作室位于古南街上首,外面的南山墙刷得雪白,墙上画了梅枝,用行楷书写着中唐诗人卢仝的《饮茶歌》:一碗喉吻润, 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由内而外,小月和她的工作室都散发着一种与传统匠人不一样的气息。

  小月有着年轻姑娘爱做梦的特性。2011年秋天,大学毕业的小月在成都一家科技公司做文员。一年后,她决定回家乡。

  她说,想寻一处喜欢的地方,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想过开一家花店,店内店外都要花气弥漫,让路过的人都能有个好心情;也想过开一家烘焙店,摆满自己做的各式食品;还想过开一家小书店,圆自己一场由来已久的文艺梦。

  姑娘的梦都有着碎花绵绸连衣裙一样致密的纹理,又甜又柔,充满令人立马愿意为之付出行动的美好。回到故乡后的小月,四下考量后,决定跟着表姐做紫砂壶。她觉得自己是喜欢紫砂的,如果没有强烈的热爱,不会一直走到现在。表姐那时在丁蜀的民主桥附近有间车库,工作室就设在十来个平方米的车库里,夏天没有空调,常常热得脸上手上都是汗,她自嘲为“夏天做壶,有点咸”。小月说,从早上开始做壶,一直到晚上十来点钟才关了车库的门回家,当时也不觉得有多苦,天天都能学到新东西,可能就忽略了所谓的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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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小月随着表姐来到了古南街,自立门户,独自开了家“七碗茶”工作室,做壶,卖壶,从生产到销售,她一个人全包了。“玩壶不知古南街,阅尽紫砂也枉然。”在这条街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游客,游客买壶有个特点,爱问各种问题,买之前有些人会上网百度,网上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感觉紫砂市场都被各种不懂装懂的知识普及文章搞乱套了。”

  那么,怎么样才能在短时间里挑到一把好壶呢?

  “如果不是为了收藏,只是为了泡茶喝,那么就简单得多了,只要你觉得器形大方得体,出水顺畅,那就是一把好壶。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鉴别壶的方法,我们做壶的都没有听说过,噱头大于实际。”通常来买壶的客人,有些在这之前明明都没使用过紫砂壶泡过茶,但说出来的话层层叠叠,吓人一跳。小月也是见怪不怪了。

  “作为买家,还是要尽可能地尊重手工作品的不完美,手工的魅力就在于它是独一无二的,不像机器制品那样,千篇一律,喜欢手工就不能要求它有机器的精致,二者不可兼得。”有些客人拿到一把壶,喜欢将壶盖沿着壶口转一圈,以为连头发丝都插不进一根就是好壶。其实,手工制品未必能完全达到这一步,对于一把好壶来说这也未必有什么实际意义。起初,紫砂壶是没有整口这个说法的,匠人讲究的是心到手到,一气呵成,再说,透气性是紫砂壶特性,密不透封的壶盖也并无多少实际价值,但因为人们越来越追求壶色的鲜艳光亮,越来越追求壶盖与壶体的严丝合缝,于是行业里渐渐就出现了抛光壶、整口壶,壶越做越精致,越做越漂亮,整口与抛光自然也就成了制壶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工序。

  小月好学,心知肚明紫砂壶的这些来龙去脉,所以无论是做壶还是与客人交流,她都从容自若,在尊重客人选择的同时,也会适当地向对方介绍一点关于紫砂的知识。这让我想起本雅明,他说德国文学家从不愿错过去迁就公共图书馆人群阅读水平的机会。古南街上的小月,有着她独特的人生意义,她通过生活中那些平常、飘忽不定的途径,向人们呈现着紫砂那不可言说的美感。

  日升月落,青石条小路每天迎来送往,日子一天天过得不重样。小月也由一位青涩的创业者慢慢成长为内心笃定的紫砂艺人。在古南街上,她结识了同行郭阳。小月说:“我们两个都不太喜欢与外界打交道,都喜欢做壶,累了疲乏了,就看看自己种的那些小花小草,应该说我们都属于内心里很安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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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条尚保留了传统农耕文明特质的街上,小月的人生既遵循着某种秩序,又融进了现代生活的理念。她家里长了几十棵茶树,每年大约可以做到三十来斤的红茶。山上有一片竹园,小月和父母上山去挖了鲜笋来卖,“挣不到多少钱,采上4.4斤的鲜叶才可制成1斤红茶,100斤鲜笋才能晒到8斤笋干,成本很高。虽然我们早就衣食无忧了,但种茶、挖笋也是多年来的一种生活习惯,操心劳作这些事,让人心里特别安逸。”匠人的生活离不开手的劳作,劳作可以让人在生活里浸润,做出来的东西才有日常烟火气。

  结婚后,小月和郭阳把工作室搬到了川埠的方井。

  腊月底的某一天,晚上十点多钟,郭阳还在灯下做壶。从起初学壶开始,郭阳就做的是全手壶。全手壶的手法多种多样,其中最传统的手法被称为古法。古法制壶的特点之一是用木转盘煞凹,相比现代感十足的铁转盘工艺,木转盘煞凹的身筒泥门更紧,弹性足。但木转盘在使用时不太容易做到平衡,因为转盘的底是凸出来的,壶手必须要经过长时间训练才能掌握使用的技巧。铁转盘使用起来比较稳当,比木转盘用起来顺手;但木转盘制作的壶,筒身更加饱满有张力。不过,壶烧成后,除非是顶尖的行家才能看出这种细微的差别,所以现在使用木转盘的人少之又少,但一直致力于古法制壶的郭阳仍旧坚持用木转盘做紫砂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说就是喜欢手工,手工是紫砂壶的灵魂。

  对于郭阳身上的这种认真劲儿,小月是喜欢的,便忍不住拍了郭阳的照片发在朋友圈,还写了几句感叹,“人生很多事急不得,你得等它自己熟。”郭阳的父亲老郭看到后,留了条言:“永远不要称自己为老师,这个年龄还是要谦卑。在任何人面前永远把自己当一个渴求知识的小学生。”

  老郭做壶和做人一样认真,是有规矩的人。

  论起公公的手艺和人品,小月也是佩服的,她说:“郭阳他爸一有新壶出来,立即就有人买走,买壶的都是他的老主顾,买到后来铁粉家壶的存量,比郭阳爸爸的存壶还多。”

  郭阳制壶的手艺并不是跟着老郭学的。

  小月说,郭阳的爸爸说花钱才会好好学,自己父母管得不严,跟着外面的师父,严师出高徒,得上规矩,才能学得出来。

  学手艺首先是学做人,学规矩。学徒期间,郭阳一早就到了师父的工作室,打扫卫生、给师父泡茶,样样做得讲究。手艺人不会只跟一位师父,学到一定程度就得找一个水平更高的师父去。至今,郭阳先后拜了三位师父。他说,除了师父外,我对外没有什么交道,一心一意做壶,少了许多干扰和诱惑,挺好的。

  虽然外面有师父教,但该说的话老郭一句不少,他对小月和郭阳的指点,属于四两拨千斤。有一天老郭看到小月在搓壶把手,说了一句,“把手即使再好看,得起码要手指能放进去,得弯得起来,不能两指伸不进去,只能捏着把手,那样难看。得记住,壶是为茶服务的。”小月对公公佩服至极,说他身上有老派手艺人的那种文气。

  丁蜀有一批专门卖紫砂工具书的人,以安徽籍居多,他们有组织有纪律,按区域划分,每个人包干一两个街区,中饭过后,便拖辆带轮子的小推车沿街叫卖,车上放个二三十本书,挨家挨户地问,书要不要?老郭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连着招呼道,进来,进来,快进来。“郭阳的爸爸一直都处于学习的状态,他可爱看书了,郭阳像他爸,常常捧本书琢磨半天。”十天半个月就会换一批书,更新很快,所以买书看书也成了老郭的生活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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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阳为人沉默。但头脑里装满了自己的想法,内心极有主张。问他做壶的过程中什么最重要。他说,线条。线条是壶的灵魂。他以手上正在做的一把笑樱壶为例,这是当年顾景舟制的壶样,周总理以此当作国礼送给日本政府,因为壶上有三条线,所以取名三线壶。但作为国礼送出去,用这个直观简单的名字体现不出文化,庄重不够,于是改称笑樱壶。郭阳手上这把正做着的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一口气制作了三把笑樱壶的身筒,每把身筒的节奏感都不同,“每个人的个性都是独立的,我做不出顾景舟的味道,只能尽量做出自己对笑樱壶的理解。”他将身筒上的线条提高了一点,显得更加坚挺、有力。

  毕业于扬州大学电子信息专业的郭阳,从小就喜欢壶,他的喜欢体现在他从小就能看明白一把壶好在哪里,说白了,就是他跟美、跟壶能产生共鸣。“一看到邵大亨的壶,一眼就能知道那壶好在什么地方,我喜欢做的是仿古壶、掇球壶这一类节奏感强一点的传统壶。所谓好壶,就是要有味道,线条要有弹性,有韧劲,有活力,不能是死气沉沉的。”

  “真正好的东西,都是有文化托底的,所以好壶如果遇不到有文化的人,一般人往往也欣赏不来。”郭阳说起一件趣事,有把顾景舟的井栏壶,放在一位朋友的店里,跟其他人的壶放在一排,也没特意贴标签说明这是谁谁的壶价值几何。店里人来人往,看壶的买壶的都有,顾老的那把井栏壶混迹其中,无人问津。直到一周后,壶边上贴了“顾景舟井栏壶”的名牌,才有好多人围过来,连连赞叹大师了不得。

  “好壶的价格不一定高,因为价高卖不出去,长期這样的话,势必影响做壶人的信心,大家就不太愿意再做好壶了,不会再坚持做自己了,或许就会去迎合一些大众的需要,所以这也是手工艺人的一种孤独。”不过,这种孤独也是必要的,可以促使人沉下心来,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看不到内心,手也会失去方向。

  “我爸有自己的追求,我与他在观念上还是有所差异,个人追求审美与他也是有差异的,他做的是他认为最好的壶,他跟紫砂名利圈没有牵扯,那种开口闭口就认职称的,他也交往不了。”郭阳对父亲的这段评价,让我想起当年王献之对父亲王羲之书法的一句评价,谢安要他比较与王羲之的书法之高下,作为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怎么能轻言自己的本领优于他人呢,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父亲,但王献之又是那么一个才气横溢、独具个性的年轻人,于是,他以“固不同耳”回复了谢安。郭阳的骨子里,有种清高,但他的不流俗并不尖锐,反而有种充满韧劲的柔和,他说,“

  喜欢极端的东西,过于夸张的壶形,我不太接受,我喜欢一些中庸的壶,力道在壶本身,而不完全取决于外形。”

  相比于郭阳的内敛、低调,小月对世事更灵活、通达。她常常在朋友圈里分享养壶的知识,说到底,是希望从自己手上出去的壶,都能被人善待。什么壶都可以养,但不是什么壶养来都有意义。有些人不注重茶壶的清洁,但茶壶的美,和茶垢没有任何关系。有些人为了“养”得快,茶叶不倒出来,在壶里一直放着,但这样泡茶,会影响喝茶人的健康。茶壶的包浆源自时间,那种擦得锃亮的只能是灯泡。她对紫砂的介绍,通俗易懂,如果当真从学术上去严谨地讲紫砂壶的“泥形工款”,估计较少有人能看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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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月为人和气,人缘好。说到附近的同行谁谁谁,她都是一脸欢喜,都是夸赞对方。她感觉自己一路走来,是被命运温柔相待过的,所以她也以同样的温暖去回报生活。当初装修房子,自己买了石灰水爬到梯子上把墙刷了一遍,以为这样就算完工了,隔了一天来看,发现房东不声不响又帮着刷了一遍墙。小月为此感叹了许久,她说做手艺的人连手上的一坨泥都那么认真对待,何况对待人呢,更是很实在的。

  在街上,小月有位谈得来的小伙伴叫小金,泰州人,小金的先生是东北人。平日里,先生制壶,小金守着门店。每到春天,小金一定要到蜀山上挖点野蒜,晚上煎一锅鸡蛋饼。小金习惯在中饭后去蜀山上散步,顺手采束野花回家插在陶瓶里,煮上一壶红茶,她便觉得生活里的诗和远方全都有了。离小金的不远处,有一簇高大的木香树。木香花开的时节,整条街上都是香味,那是小月和小金所觉得的一年中最美的时候,两个人会在花树下喝茶,聊点关于紫砂壶的轶事。

  小金家的货品很少打折,她用一句“空谷幽兰”来注解不打折的原因。若得识兰人,与群独幽香,识得紫砂的人,自然能与那份独特的美相对无言。

  小月这群年轻人,最打动我的,是他们的朝气蓬勃。对个人而言,实现美好生活最可靠的支撑是奋斗,是诚实的劳动,正是因为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的奋斗,才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的蓬勃活力。

  韩丽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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