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抱父亲,是把他从病床上往担架上转移。父亲的样子很是吓人,人事不省,出气重,吸气轻。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急救车在楼下候着。头一晚才送来医院,这会儿就出院了,是因为人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似父亲这般固执的人,那口气,万万不会咽在外边。
抱父亲前,我特意束紧皮带,还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使出吃奶力气的打算,然而一上手,竟然那么轻。我撩起父亲的袖子,才发现,他身上引以为傲的疙瘩肉,没了。
父亲是长着一身疙瘩肉的。胸前、胳膊、小腿,都铁疙瘩般发亮。我甚至还记得,父亲出猛力干活紧咬牙关时,腮边都能鼓出两个小肉疙瘩,我后来才晓得,那叫咬肌。
成年后的我,几次对着镜子咬牙,腮边松垮垮的。那些疙瘩,注定是与我无缘了。
轻轻放下父亲,为的是不惊扰他,偏偏,头一挨着枕头,父亲就睁眼了,眼神有一刹那的疑惑。但很快,父亲说,饿,我想吃米茶!
米茶是我们当地特有的饮食,把米炒黄,加水煮开,可解渴可充饥,父亲田地劳作一番回来,赤膀子赤脚站在米茶盆子旁边,不就一口菜,一气喝四大碗,然后一抹嘴,再下地,我疑心父亲身上的疙瘩肉,都是那些米茶滋养的。
回家吃去!我说。
想吃米茶,就这会!父亲的固执劲上来,他应该是饿得不行了,此前,他一直在乡下的卫生院住着,靠药水度日,偶尔喝点牛奶。
米茶很快买来,粗心的大哥忘了找店家要个勺子,父亲眼里放光,端起方便碗就往嘴里倒,三两口,汤汁喝了,剩下半碗米粒捞不上嘴。
父亲坐在担架上,仰着头,把碗口对着嘴巴,抖了抖,米粒都粘在碗底,那模样,饿牢里放出来似的。
我说回去再吃,家里煮着有。
父亲不言语,看我一眼,突然把手指伸进碗里,把碗底的米粒朝嘴里扒拉。
那一眼,有明显的责怪,父亲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对庄稼的心疼,超过对我们这几个儿子。我们兄弟都被父亲的巴掌打过。那些庄稼,都只被父亲的手轻轻抚摸过。他一定是想起那些被他亲手抚摸的稻子了。
扒拉几下,父亲放弃了,他手指头力气有限,眼睁睁看着小半碗的米茶被我丢进了垃圾桶。归心似箭的父亲第一次没能舔干净自己的碗。
我没能跟车同行,留在城里处理一些跟父亲相关的事宜,以备不时之需。算准父亲应该到家了,我拨通姐姐的电话。
那边有声响,呼哧呼哧的,不是落气鞭的响声,我暗自庆幸了一下,赶回去,应该来得及给父亲送终的。
送什么终啊,姐姐说,呼哧呼哧的,是父亲在喝米茶呢,两大碗!
两大碗,姐姐说得喜滋滋的,只要能进食,父亲就还有日子过。
我這边,冷不丁就哭了。
姐姐说,他能吃了,你哭啥?
是啊,我哭啥呢?
我没告诉姐姐,父亲是农忙时分打尖都能喝四大碗米茶的人。父亲一次从地里挑担子回来,三岁的我耍赖要他抱一抱,父亲就那么抱着我,呼哧呼哧喝了四大碗米茶,我亲自数着的。
那时我已经记事了,我还数了父亲上身的肉疙瘩,也是四个。记得父亲放下我时说,那四大碗米茶,都是肉疙瘩要喝的。
印象中,这应该是父亲这辈子跟我唯一讲过的玩笑话。
刘正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出版作品集十五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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