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暗攥拳头要找一个谁也没见过、没听说过的野湖,不管浑浊还是清澈,只要我拍拍它的肩膀,它就听我的安排。妻子说,做梦吧,深圳水这么多,哪个没主?脸盆大的一摊水都有人管。
想想也是。
而这个待名湖,知道的人不多。
该湖面积目测不会超过一千平方米。绕湖一周,慢走也就十分钟。农耕时代,村村可见这般水坑,没人管它生死存亡。雨水多时涨得满满,岸边的动植物皆大欢喜,仿佛在唱“庆丰年”。无雨时则压低腰身,靠往年积蓄,勉强维持一个湖的样子。大大小小一众生物都勒紧肚子苦熬光阴。有这么个洼地,总归是个盼头。
今日深入城市中心的水坑,湖边神奇地葆有一点农田,田塍齐整。先后看见里面种着辣椒、茄子、南瓜、丝瓜等蔬果。路边摆着一盆盆尚未长成的花卉,个个懵懵懂懂。偶有几个戴着草帽的人,手持镐头整理土地。
离湖十余米,农田旁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子。墙壁和屋顶上铺满绿色的藤类植物,叶片密密麻麻。门前暗处拴一条大狗,从环湖小路上走过时,大狗猛然扑出,挣得链子哗啦响。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光着脚走在路上,哭咧咧地喊,妈妈,妈妈。湖边草丛中站起一位少妇,喝道,在这里呢,喊什么喊。
这湖水,用她甘甜的乳汁,把两边的蔬菜抚养大,扶它学走路,教它学说话,唱着夜曲伴它入眠心中还时常把它牵挂。我曾偷偷摘了一个辣椒,放在兜底,准备晚上回家洗洗下饭吃。终归是没放在心上,几天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坨辣味,还有嘲笑我的湖水。
湖边常年绿色。有莲雾、田菁、鬼针草、假臭草、翅荚决明、黄槐决明等。暮春时节,粉红的莲雾掉落在草丛里,捡一个来吃,脆生生,飘忽的清甜,感觉春天就该是这个味。
在深圳,簕杜鹃最为常见。该花又名三角梅、九重葛、叶子花等。触目皆是,以致熟视无睹。待名湖畔,野生的三五株簕杜鹃,竟突兀地站出来,粉红的有棱角的花朵,带刺的枝条,如大地的骨节,凸显出深圳市花的特殊身份,令其他植物自觉臣服。风一吹,山呼簕杜鹃“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湖边少了这几株簕杜鹃,还真就丢了灵魂。
水边多再力花。碧绿的长条状叶片,比其他地方的再力花更显水灵。一只蜻蜓立在上头。
下至岸边,水清,好几条寸把长的小鱼,近乎透明,摇头摆尾,悠然自得,并不因小而局促和紧张。一两只水黾站在平静的水面上,在其纤细的脚下,水面堪比马路。倏忽远走,身后拉出一道波纹。湖水最边缘停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体,细看,乃一个个豆粒大小的螺,不知是田螺,还是其他什么螺。它们中的一两只偶尔动起来,亦搅动不了水,水面平静如初。
远处走过的人,谁能知道这小小的一汪湖水中,諸多的生命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隐身茂密的绿植后面,对岸的人绝对看不到。风吹草不低。而我已经在担心,将来这些没人头顶的草啊花啊,都会被清除掉。
就像近在咫尺的那座企龙山,长满荔枝树,间种香蕉树,承接天地间的野气。忽一日,绕山一周,铺一条崭新的柏油路,路边种些花草,便成一市民休闲公园。方圆几百里,楼群、产业园、高高的电线塔,整齐划一,排山倒海般扑将过来。所有野生的事物都要纳入一个完备的体系里面,所有的美丽和秩序全由人造。在日益庞大的城市,人类自认有这个能力。
待名湖畔陈旧的石板路一定会被凿掉,重新修整。湖边或许围上栏杆。从大地上钻出来的无序草木必然被花圃中移来的同类替代。人们的视野里不再嘈杂。红的花黄的花蓝的花绿的叶子,全都消失了野性。
赋予待名湖一个名字,是早晚的事。对于我来讲,当下这些已经足够。它属于我一个人。平时躁动前行的我,这会儿要抱残守缺。无论他们丢给它一个什么名字,我都依然称它“待名湖”,就像这个湖的一百年前一样。
王国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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