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有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何况,是烂记性。我记忆力差,被当作笑柄,健忘得至少从生理上为忘恩负义作好了准备。不认识或不了解的人,却因为我在写作里的细节还原,认定我言不由衷或夸大其词。其实,都是拜烂笔头之功。我随身携带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依靠这个便利的道具,我成功掩盖了自己严重的生理缺陷,显得像是拥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有人更习惯用手机,我有时也用。就像由于经常找不到手机,给我打电话最多的人是我自己,微信运用得最多的也是我给自己的留言——微信语音帮我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想法。不过,打电话或者坐飞机时,还是小本子用着方便,可以随时记录沿途的灵感。幸运的时候,我在两杯咖啡和一本诗集的交互影响下,在飞行途中就能把空白的余页填满;滑轮触地的一刻,因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在天上飞行了很久而心满意足。
遇到陌生而概括准确的词语,我会像学单词那样记下来;得到新奇而蕴藏能量的想法,我会在睡到一半的黑夜中像盲人那样书写。也许是我的偏激,我认为写作者应该终身保持着内心的敬与畏——学习词语,要像学外语一样学;珍惜想法,要像对待遗嘱一样重视。老子所谓的“慎终如始”,并非最后的评判,而是每时的准则。速跑的成绩不完全由冲刺和撞线时刻取得,它是由过程中的每一分钟积累而成。好作品是由平日训练的每个词语、每个句子、每个段落点滴汇聚。所以,我必须从储存一个词、一个意象、一个念头开始,孕育它,直到故事发生胎动,最后破腹而出。许多才华横溢的伟大作家都像守财奴一样看护着每个灵感的分币,相比之下,我没有偷懒的资格和道理。
数量升级,肯定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改变。篇幅和体积是能够带来震撼意义的,微缩的就称不上壮观——就像一堵院墙不是长城,从菜市场买回的一兜海鲜无法联想到大洋里的迁徙鱼群。别说文章了,连一个字都会因数量升级而变化。三个口是品,三个日是晶,三个石是磊,三个水是淼,三个金是鑫——哪个还读原来的音?哪个不是新字、新音、新意?为什么要聚沙成塔,为什么要积水成渊?因为风暴肆虐于沙漠,波涛汹涌在大海,这些大气象不能发生在一捧沙或半杯水里。东西每次用都是消耗,词语每次用都是积攒。收集得越多,表达的自由度越大,就像财富越多越享有财物自由一样——你可以因此有更多的支配、更多的尝试、更多的创新,你可以经得起更多的浪费乃至更多的失败。
只有经过事先的资料收集和轮廓勾勒,我才敢动笔。我不相信自己翅膀的力量能够凭空抵达遥远,必须看到视线里可供停落的岛屿,才敢起飞。创作上没有安全感并非坏事,准备得越充分越好,就像跳高一样,有了撑竿,还要有下坠时保护的垫子,才能跃起到自己的极限而不必在心理上疑虑。但是啊但是,无论怎么做,写起来还是会困难重重,还是要频频出错。当初为了创作《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这个喜剧童话,我去动物园当志愿者,翻看科普资料,用很长时间构思主体框架和细节片段,想好了才开始写第一个句子……然而,每天如鲠在喉,我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从构思到完成,我记得自己整年都是在艰难痛苦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我渐渐承认,犯错难免,写不好往往是必然的——像我们作科学研究,开始赢得的不过是一个失败的机会,然后赢得很多失败的机会,然后在很多失败机会里才能赢得一个成功的可能。写作的灵丹妙药从来不是现成的膏丸散剂,而是神农尝百草,是九死而未悔,是险中求胜,是遇难逃生。
别怕写坏。就像猪用拱来拱去的鼻子发现松露,你要发现最适合的修辞,要靠生理直觉和不怕出丑的姿态。不写就发现不了问题,很多问题只有在写的过程中才能被发现,被重视,被解决。苏珊·桑塔格曾说:“学习写作的唯一之路就是写,说你正在思考,这个借口不够好。”许多所谓的专家,聽他谈创作天花乱坠,看他的创作乏善可陈,他们都是持有专业资格证书的门外汉——归根到底,就是写作实践少了。写作的秘诀有吗?即使有,它只有在运用中才能成为显灵的魔法。无论是你眼睛看到的诀窍、耳朵听到的诀窍还是心里想到的诀窍,只有通过你的手,在一字一句的创作中,所谓的诀窍才会是有效的,否则你不过是鹦鹉学舌了一句你不懂其意的外语,并不能交流和应用。有人的句子黏着,有人的句子像弹簧一样可以抻拉,有人的句子像砍柴一样被突然地截断。有人天生不喜欢从句,写得形销骨立、刀劈斧砍;有人偏爱在复句中隐藏秘密,写得缭绕而丰腴。无妨,创作没有成法定规,写什么题材和文体,用什么语感和节奏,这些需要上手才能判断好坏。天赋的直觉当然重要,但训练才能找到准确的手感;实践是重要的,必须从中找寻顺手的工具和办法,高压锅煎鸡蛋就不那么合适。
开始的阶段“眼高手低”没有什么可耻的,是训练的必经之路——反之,眼低手高成立吗?也许,但那是暂时且罕有的天才,如果审美的眼界和段位低了,长此以往,没有谁的手还能高到哪儿去。退一步说,经过充分准备发挥时依然犯错,也没有关系。因为文学不等于数学,它不能按照公式推导出唯一的标准答案。在正确和标准之外,文学有着另外的表达——它充满人性和人情,是难以按照对错来判断的。犯错能力,有时是机器与人的区别所在。机器人的情感能力也许会在技术进步下发育起来,也许未来某天它在编程上允许甚至纵容自己犯错,但至少现在,它还不懂得区别什么是词语无感的物理堆积,什么是无望却美妙的化学反应,它还不懂得——写作,就是非法却合理地逾越常规,有时需要抵达近于犯错的边缘来完成正确乃至精确的表达。每个作家都在不断训练自己,从犯错走到精微的分寸感上。奥登在《悼念叶芝》中写过一个诗句:“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是的,让我们的字词和呼吸都活着,风格上生动的瑕疵远胜于完美的死胎。即使彻底的失败令我们颓丧不已,也要相信挫折的益处,它使创作者保持敏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我怀疑的能力;所有未能如愿的,都有可能成为下次出发的前进方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我的偏见,这个“天”指的是机会,也指的是时长。写作是什么?是腌制灵感和梦境——需要时间的力量。素材是粮食,看你要用来做什么——煮粥时间短,那样的文字软烂,容易消化,可不顶饱;酿酒的用时长,那样的文字令人晕眩甚至产生后劲。无论做什么,没有熬煮沉淀和酝酿的时间,粥不到火候只是硬米,酒不到火候只是糟糠。对待写作,我们的内心要像感光片一样敏感,学会时间里的安静等待,也学会黑暗里的无声酝酿。过早的曝光,会使底片上丧失形体和细节,使写作者丧失捕捉事物的能力。什么叫急功近利?什么叫欲速不达?已经开始萎蔫的芹菜或者香菜,去根,泡水,你会发现它们很快就挺拔,新鲜饱满。但速死是必然的结局。耕植文字,让我们保留灵感和创意的根系,让它们生长,即使牵土挂泥,即使吸收和见效都慢,也要怀有耐心——因为活着,才有成长的未来。急功近利必然欲速不达,就像眼睛趴在纸上反而一个字也看不见。
一直写。这个世界的“巧”,多是靠“笨”来获得的。有人的才华花团锦簇,一望即知;有人的才华像块茎深埋,难以判定。有人一出手,你就知道他是天才;有的天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持续的挖掘中开采出自己的矿源。所以,每一天,尽最大可能去写,不要给自己省力气;只要省了力气,你就无法碰触自己的边界——碰壁,哪怕头破血流。没有崂山道士的咒力帮助你穿墙而过,只有撞破南墙才不必回头,因为你的前方有血肉开采出的更远的路。这就是坚持的意义。电灯泡在最初的实验阶段,只是半秒钟亮一下,经过爱迪生数千次的实验,后来把整个世界持续照亮……一直走,你脚下的路,将被内心的光源所照亮。
编辑 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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