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恋木头的气息,它们因品种差别而芳香各异。桦木味道清香。杨木混合进一种淡淡的苦涩。坚硬的柞木,连香气也是那么肯定,带有别样的质地感。水曲柳上印写着疏密有致的花纹,如同珍藏着一幅古老地图。而椴木,让人联想起开花时节树丛中弥漫的碎花──四瓣的,洁白而细小,飘逸着少女一般的纯真气息。金黄的蜂子萦绕着,它们会在这动人的夏日里酿制出乳白色的椴花蜜。甚至在被做成家具之后,椴木也未舍得放弃它的绸缎光泽。
阳光如同洁净的溪水,那跳跃的银色斑点,要把眼睛眯起来,才能看清那种明澈得让人心里一下子空了的光亮。锯木场外,围绕着一排挺拔的白杨,远远看着树叶在风里摇曳,宛若被波浪放牧的鱼群鳞光闪动。它们活着,深埋错综的根系。如果没有斧刃的侵犯,它们永远不会离开故土半步。动物和植物之间的重要区别呈现出来,当一只动物不再移动,它死了;而当一棵树被移动,它死了,在前往锯木场的道路上。
其实我们可以怀疑许多词语的性质,惯常用法是否提供的是误导?比如,热爱自由何以不是一种生理习性所致,为何要提升到美德的高度?树木一生的静止,也许蕴含着某种在我们理解之外的忠诚。从杨树下经过,会听到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好像唱诗班的孩子动人的和声。有时,一枚蝉蜕被风吹落,“啪”的一声,很轻。这时,我就会仰起脸来看树干上的眼睛,出自谁不朽的刻写,它们都有些悲伤,凝望一无际涯的时间深处。再往上,是错综的叶簇,闪呀闪,把干净得像新银币一样的阳光信手抛撒。叶子的阴影叠合在一起,使树下的光亮度不易察觉地比周围稍暗。我知道,如果没有它们的遮护,阳光会如同万支乱箭穿射在我身上。树荫还牵涉到消逝和怀念,因为站在树下,空空荡荡的,你无缘觅见若干年前为你播种下凉意的那个人。
我在春天的锯木场游荡,像一颗无处降落的种粒。黄昏,在那神走过的天阶上,风,要把云朵打磨成玫瑰的造型。庞大的天堂花园,它在地面上的倒影却是如此迥异于原有的华贵──锯木场,到处是死去的树,没有枝叶和短暂停留的花瓣。只在外围,点缀着活的树木,仿佛证明,死端居于生命的中央。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我险些被什么绊倒,原来,在潮湿的草丛里,埋着一个低矮的树桩──树走了,却留下了它的鞋。在整齐排列的杨树中,就这样秘密地少了一个兄弟,也留下一个不可弥合的缺口。进入锯木场,必须经过这排稀疏的甚至含有缺口的杨树林。
暮色降临锯木场,炊烟在工棚上方升起。昏黄的灯泡下,铁锅里翻炒着便宜的菜蔬,经常是土豆或白菜。炉膛里通红的火映着女主人有点儿憔悴的脸,前额上的几丝散发被锅灶里升腾的热气吹动。她的男人坐在灶房的条凳上,慢条斯理地卷着烟丝,然后,他划亮一根火柴,一小团橘黄色的明亮光焰仿若从暗里突然显现的奇诡之花又旋即消失,一会儿,劣质纸烟的呛人气息缓慢扩散开来。门外,夜晚广大……
楞垛在夜色中呈现出深黑的轮廓,显得有点儿怕人。躲在缝隙里的小虫们却意识到了安全,它们开始试调,振动身体里精致的发音器,此唱彼和。野猫精神抖擞,瞳孔随着光线变化形状闪射着诡异的亮光,它们巫师一般蹲伏,或出其不意地突然蹿出,把穿行在这里本来就心情紧张的下班工人吓了一跳。野猫凄厉的叫声被夜晚放大,酷似婴孩在啼哭。除了争斗,发出惨叫通常是由于猫在发情,这几乎对孩子构成某种畸形的先验性教育:异性之爱可能以一种非常丑陋的方式加以表现。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同时对夜晚持有恐惧和依赖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尽管在锯木场度过了许多因孤独而安详的下午,我仍习惯在日落之后尽快回家──隐藏暗处的东西让人害怕,或者,我害怕黑暗中的一无所见:它使所有的人都成为盲者。
一天,同桌的一句话让我很受伤害,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表示。语言,一件异常灵巧的武器,纵使被掌握在一个孩子的手里,也会有惊人表现。放学后,我一个人来到锯木场,这时,晚霞好像红色幕布正慢慢拉开。我在一座座的楞垛间心不在焉地行走,有时伸出手,摸一摸粗糙干燥的树皮。小时候,我们的脆弱简直不需要推证,哪怕小小的一个错误也会成为重大过失和难以逾越的关碍,我曾几个小时坐在马路牙子上因为丢了妈妈交代买醋的五角钱而一筹莫展,也因在数学应用题的答案后面屡屡漏写计算单位而感到前途无望。这次不快也是一个例证。
月亮升起来,光线是凉的。月亮是一株特别的植物,发达的月光根须让我们攀附。置身夜晚的我们,是否如同黑暗土壤深处的虫豸,在神的眼里被轻蔑和一再忽略?我轻轻哼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在这空旷的锯木场,一个孩子的歌声孤单无依。但是母性的月亮一直那么照着,照着,让我逐渐体会到寒凉中的暖意。假若眼里恰逢其时地浮升起薄薄的泪水,月亮就会呈现出万花筒般的变化。月光像秋天浅黄的芦苇,插在夜晚深蓝的水晶瓶里。当汹涌的白昼退去,星星点点的贝壳留在沙滩,月亮是其中最完满的一轮,赤脚的天使会在涨潮之前将它捡起。一朵昙花,芬芳于夜色,凋谢于黎明。轻盈的月牙,浅浅弯弯,它是不是女神遗落的一只金色高跟鞋?月是一条蚕吧,我们都缠裹在它纺就的丝里。一个精巧的蝉蜕,是不是每个长翅膀的明天都是从中脱颖而出?也许,在上帝清贫的口袋里,只剩下月亮这最后一枚生锈的分币,它已不具备实用价值,只能在诗人的唯美理想里流通。月亮啊,一部童年的魔法书,在那绢黄的古老纸页上写着银灰色的咒语,会让世界改换模样。
这是一个异常甜美的夜晚。畏惧彻底消除,只剩下信赖。如果黑夜果真是个肤色黝黯的巨人,那么现在,他在一个孩子面前耐心地蹲俯下来,聆听她无足轻重的烦恼和心事。美,温情,以及种种让我们无比留恋的东西,常常并不是无条件地恩赐给这个世界,它们要求代价,有时昂贵,有时又微不足道。在毫不期許的时刻,没有预感的地点,让我终生记忆和感恩的内容就那样无声到来,像这个夜晚,在锯木场。然后我就会明白,为什么时间的河流义无反顾逝水而去,只是要把那枚鹅卵石打磨得日臻圆润。在一个地址呈现的景致,在其他地点可能永不复现──它已把自己安全地藏进盲区。在锯木场度过的那个夜晚,将保持毕生的贞洁,它只印有一个孩子的指纹。这个经典的、变幻的、启蒙的神秘夜晚,像一种特别的花香味道,它消失,让人难以复述。因此我将终身怀念,并试图召唤,如同幻想一只绚丽蝴蝶能翩然而至,飞舞于冬日冰河。
对我而言,锯木场只是一个空置的场所,仅为遐想设计;可是,它与另外一些人,发生着类似于食粮之于肠胃的密切联系。一道狭长的紫红色印记,好似锯痕,横贯他树皮似的粗糙手背,他说他生来带着这个奇怪的胎记。当他拉锯,那个印记就格外欢快地舞动,这使我一开始注意了这个来自安徽的小木匠。小木匠姓崔,十五岁就远离故乡,背着一把锯子和几件简单的家当,跟着师傅在一个又一个的陌生城市流浪,像一种候鸟,追随着维持生存的活计。他的手掌很宽,指头相比之下显得短小,被咬得光秃秃的指甲下面是圆鼓鼓的指肚。这是一双典型的体力劳动者的手,由它所联结的劳动通常伴随着笨重的工具、剧烈的身体起伏和巨大响动。与之相反,有些人静态地工作,温文尔雅,无声无息──你几乎能从劳动所发出的声音大小直接判断出劳动者性质的不同。其间还存在一种平衡,脑力劳动者时时经历着不为人知的喧响与躁动;而一个体力劳动者,尤其当他艰辛做工的时候,内心却享受着无比甜美的宁静,如同风吹掠叶子,而不影响稳定的根,细小清畅的水流从那里被提取出来,源源不断,运抵神经纤维一般丰富的叶脉。这使我想起那些遍布农田、矿区、工厂以及大大小小作坊里,运用身体中的力气赢得粮食的人们,他们年复一年的不辞劳苦,是否与内心对宁静的持久需要有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习惯积攒木料,以便有一天可以把木匠请到家里制作几样基本的家具。各家的床底下,筒子楼过道的天花板上,堆陈杂物的储藏间里,经常可以发现长短不一的板子、木条,甚至一些散碎的小木块儿──它们已经从整体上锯下来过,被更省俭的人捡拾起来幻想着重新利用。院子里充满叮叮当当的敲打和锯木头的声音。我蹲在地上,看着小崔木匠灵活运用种种奇怪的工具:墨斗、刨刀和鋸子,这使他的劳动具备某种神圣的性质。在他的刨具下,积陈的木料剥除灰暗的外表,露出崭新的内质,仿佛从未被时间侵蚀。洁净的刨花一层层落下来,藏在一块木头里的可能形状就这么被一层层地发掘──这是多么特异的禀赋。也许揭秘者小崔因此得到神的诛罚,那道手背上的锯痕,永远不会愈合。人是最能隐忍疼痛的动物,小崔从未发出任何抱怨与呻吟。坚强得近于麻木,人们称呼这种人为“木头”──木头三缄其口,无论面对的是伤害,还是死亡。
是否疼痛以隐蔽的方式得到转移?多年后我在搬家收拾家当时发现了小崔当年打制的一个板凳。它曾经闪着清漆悦目的色泽,现在,它再次回到几块旧木头的组合模样。掸去一层厚重的浮土,我坐在上面,板凳有些摇晃,并吱呀作响。就是从这微弱声响里,我听到锯条在木头身体上拉动的声音,听到毁灭对于一座森林的迫近,最后,我听到一个十几岁的小木匠因其手背上的伤痕而感到的细小且持续不断的疼痛。
编辑 木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