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刚刚跨过青春期门槛的中学生,就学会了伪装和表演:有女孩从身边走过,我们便发出尖厉的怪叫,争着讲些贬低她们的话,仿佛这么一贬,我们的小男子汉形象便撑得高大了。可那个扎着一对小辫的班主任,竟然“专制”地宣布:全班调整座位,一律男女搭配同桌。
我分得一个刻板得像蜡像的同桌。她的眉眼和唇线是那样的浅淡,加上皮肤出奇的白,远远看上去,她的脸就像一个省俭的画家在白纸上漫不经心勾勒出的肖像习作。“肖像”不声不响地坐在我身边,从书包里抽出作业簿抄生词。有好几次,她抬起头,我眼角的余光能感觉到,她黑黑的眸子向我游离着。她似乎要与我搭话,而我坚决地不作回应,看自己的课本,并下意识地在手里盘弄着爸爸外出时买给我的一支日本三色笔。她终于放弃了努力。
我有点不痛快,老师居然让成绩最好、又当班长的黄婷与调皮捣蛋的冯小山同桌,而差点被我们开除出男生籍、长得像瘦菠菜叶的周青,竟成了全班最漂亮的女孩齐丹丹的同桌。
课间,我们挤在阳台上晒太阳。冯小山先开了口:“嘿,我最不买账的就是黄婷,瞧她能的!”冯小山原先的同桌郭亮怪声怪气地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一家子,冯小山要沾女班长的光了。”大家嘻嘻直笑,轮番“轰炸”自己的同桌。
我正想开口,我的同桌恰恰打我们身边经过。冯小山故意把矛头指过来:“阿哈,你怎么不说说你旁边那棵小白菜?”我一急,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什么小白菜,小芭芨草也不如,我两根手指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大家哄笑。女孩一愣,转即逃也似的走了过去。以后,同桌不敢表示出半点要搭理我的意思,而我更懒得理她。
有一次,我临摹贴画上的南京长江大桥,一直到放学后很久才画完。我正得意地自我欣赏,一个怯弱的声音在耳边说:“你也喜欢桥吗?”我惊诧地扭过头,才发觉我的同桌大概一直在看我画画。我得意地问她画得怎样。“真好看!”她讨好地笑了,并问我的三色笔是从哪儿买的。我更得意了,告诉她说这可是国外带回来的,正宗的日本货。她有些羡慕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细长,眸子很圆很亮。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说:“你能把这支笔卖给我吗?我也喜欢画画儿,画各式各样的桥。”
我没有答应她,而且很不高兴,觉得刚给她一点好脸色,她就想夺人所爱。我更不爱搭理她。此后,她好像一直保持惶恐不安的样子,局促地坐在一边。我当时并不明白,我的这个小小的拒绝和小小的冷淡,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脆弱的心。
后来发生的事,又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她的爸爸是一名桥梁工人,在修建通盐公路的一座水泥桥时,因工伤去世……那一年冬天,女孩红肿着双眼,一声不吭地坐在我的身边。我却无论如何心神难宁了。上课时,我老是走神,望着北风在冻结着冰霜的窗玻璃外,卷走了最后幾片树叶,一种冰凉的感觉便渗透到我小小的心窝里。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也日渐沉默了。
放假离校的那天,她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轻声对我说:“下学期,我可能……不来了。”她还笑了一下,很浅,几乎察觉不出。可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嗡嗡着响了好一阵子,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我拿出那支三色笔,塞在她手里说:“送给你,做个纪念。”她不肯要,我说:“你可以用它画各式各样的桥啊。”
她捏着笔,一下子,两只眸子覆满了泪水……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后来她杳无音信。我只记得她姓薛,作业簿皮上的姓名总是写得很浅很细。但至今,我难忘她那双含泪的眸子。
参加工作好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出差无锡,参加全国城乡协调发展宣传协调会。在驻会的宾馆里,一位年轻的女博士敲开了我的房间。她高挑清瘦,但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是健康、睿智的气质。她一下喊出了我的名字,让我猜猜她是谁。我一时愣在那儿。她嘻嘻笑起来:“我是薛黎明啊,你小学的同桌,还记得那支三色笔吗?”
我恍然大悟,直说想不到,想不到。那天,我们谈了很久。原来,她离开我们那所小学后,曾辍学了一年多,后来随母亲回到南方老家继续上学。她立志考上中国最好的水利大学并实现了这个梦想。大学毕业后,她又报考了一位著名桥梁工程专家的研究生,并成为其最得力的助手。她与导师一起参与过长江上两座新大桥的设计,此次跟随导师与会,准备做一个关于南方水乡交通方面的专题报告。她从代表名册上看到我,于是有了这场惊喜的邂逅。
她告诉我,为了桥梁,她至今单身。“要嫁给桥梁啦。”她戏说。她的眼眸依然晶亮晶亮,真的让人无法忘记。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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