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哐啷,吱嘎吱嘎”,锈迹斑驳的三轮车上,母亲用一双时常关节炎发作的老寒腿,踩着开裂的踏脚板,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一只脚重重踩下后,另一只脚才缓缓后移。驮满蔬菜的三轮车,便抖动地发出呻吟声。
我站在母亲小区的楼道门口,伸长脖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扭过头,踉跄的三轮车,带着汗水浸湿衣衫的母亲,就出现在视线中。母亲的脊背佝偻着,双手支撑在车笼头上,肩膀显得异常耸起,头发白头巾似的飘着……她,毕竟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每次回乡,母亲不在七楼等我,那一定去了菜地。我的老母亲,识字不多的老母亲,一辈子围着灶台的老母亲,知道我回去看她,又去摘她亲手种的蔬菜了。
母亲的脸上皱纹密布,脸色也因常年日晒雨淋,成了黝红的暗色,她的手指枝干般粗糙、苍老,指关节粗大,大拇指也因为劳作而变了形,反翘着,显得畸形而别扭。
我叹了一口气,默默从母亲三轮车上接过一把把一扎扎的蔬菜。这些蔬菜,城里的菜场、超市哪里都有得卖,何苦、何必?果然,没等我开口,母亲便自豪地告诉我,她种的菜没有下肥料,也不用打农药,只是施点有机肥,浇上清水,而已。
是的,母亲的手灵巧非常。这些普通的蔬菜,经过母亲一双魔力的巧手,散发出鲜活的光彩。她种出来的菜,都是碧绿生脆、新鲜肥嫩。捧着那粗粗壮壮的菜,我的嘴角就止不住上扬,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随着蔬菜的芳香在心间荡漾开来……
每天清晨五六点钟,三轮车醒来,便走走停停,带着母亲,忙碌向外不停扩散,去菜地里浇水、去拔草、去施肥……下午太阳偏西,母亲的身影又活跃在地头,像服侍一个个新生的孩子,生怕有一点的照顾不周全。
自从那年老家拆迁后,母亲独自居住在一个叫作水芙苑的公寓楼里。我的弟弟几次让她去城里同他一起住,固执的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经不住多次劝说,母亲才随弟弟进城,但住了不到三天,便吵吵着要回家了。她说,在城里像禁足一样,一点也不舒服。她习惯了乡下的空气,闻惯了乡村的味道,每天不沿着村子里转一转,脚底会痒痒的。
只有我知道,我的老母亲,她真正离不开的,是她的菜地。
母亲一辈子都在地里忙碌。她的菜地,巴掌大小、棋盘格局,一框框一格格。她始终行走在自己的菜地上,不厌其烦,撒上喜欢的种子,在泥土上,踩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一滴滴汗水在阳光下慢慢蒸腾。丰收、汗水、蔬菜和喜悦,这一过程不断重复,菜地的风就吹白了母亲的黑发,吹弯了她的脊背,仿佛一夜间。
她始终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种这种那,雨雪、霜冻、冰雹、病虫害……时时来袭。母亲种的菜,有时还没有收获,就被大自然无情地摧残,甚至颗粒无收。但是,没有关系,她总是笑呵呵,翻土重来,重新播种。当然也有收获,但,有时种下的植物,像大蒜、韭菜之类,她自己根本不吃,我们不回去拿,她就随手送给左邻右舍乡亲们。用她的话讲,结个人缘,也好的。
菜地里,母亲的蔬菜蓬蓬勃勃,在岁月的风中安静地摇动着。一棵棵菜,张着天真的小嘴,如笑如诉;一茬茬,瓜蔬飘香。一季季,浩浩荡荡。不论酷暑严寒,母亲的菜地,总是取之不尽。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从小心安理得地吃着母亲种的各种菜,有时还抱怨不合胃口,不爱吃。现在想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母亲的菜地以不可言说的方式滋养我们,让我们得以健康、健硕地成长。
黄土、烈日、汗水,一棵棵一捆捆鲜嫩的蔬菜……母亲弯着腰一步一滴汗水,一生都在家和菜地之间往往返返。母亲也从娇羞柔弱走向华发丛生,从步履矫健走到跌跌撞撞,那一道深深的皱纹,曾承载过多少苦难与疼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在菜地里越来越老,她也逐渐摸索了自己的种菜法宝。无疑在附近村民中,母亲是个种菜高手,好多村民羡慕她种的菜肥大嫩绿,都伸手向她讨要种子,热心的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村民们。
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也经那一双粗糙无比的大手的推动,得以从这片菜园里走出去,去到更广阔的天地里……离开学校后的几年,我都没有回乡,我的脑子里也不想回去,我讨厌菜地里那股子泥土味。我寻思沿着与母亲不一样的那条路,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去。我的脚步也一步快似一步,只是拐了一个弯,岁月这把梭子竟然“嗖”的一下子,又把我带回到母亲的菜地里。我这才发现,那里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很好闻。
当年生活在老家时,母亲只是在附近的自留地上耕耘。忙忙碌碌的母亲,一年到头,从不停歇。要问她收获了啥,她只说,随喜。
回家看望她时,她总给我留着的一大堆蔬菜:茄子、西红柿、豆角、辣椒、大蒜、白菜、卷心菜……各种时令生鲜,都是她自己地里所得,刚从地上摘得,沾着露水和泥土,带着勃勃的活力和生机。
随着城乡一体化的发展,在老母亲七十岁那年,我的老家也因开发被拆迁了,搬到离老家六公里的地方。我的母亲和村里的乡亲们一起,洗干净带泥土的双脚,乘着电梯,住进了窗明几净的高楼。好一阵,母亲逢人就说,这好日子,开心得我呀夜里都要笑醒来。
老家的地是回不去种了。我们也以为,母亲可以和乡亲们一起,每天只要在小区散散步,沿着运河公园走一走,享受她晚年的幸福了。
然而,闲不住的母亲,更忙了,又开启了新的种菜模式。每天,她的多年伙伴三轮车,带着她从小区出发,到处寻找新的菜地。
母亲现在种植的菜地,其实不该叫菜地,高高低低的不说,还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河滩边,沟渠上,废弃的工地旁,只要有一片稍稍平整的地,母亲一阵收拾,捡去砖块石头,用锄头一遍一遍地翻,经烈日曝晒后,撒上肥料,就是一块肥沃的菜地。因隔着段長长的路,母亲总是一趟一趟地骑着她破旧的三轮车来回,开垦、施肥、撒种、栽苗、浇水……想一想那一棵棵菜苗是怎么栽下去的,我的心便一阵颤抖。
凝视着母亲骑着三轮车的身影,那一刻啊,我的心里一阵疼,眼泪如潮水从心底涌起,差点儿不能控制。她这一趟,用三轮车的车轮,画出的歪歪斜斜的线条,不知道是多少公里呢?
我的母亲,不过是这广袤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位母亲,但当我回望,回望她在家和菜地间走过的距离,那个一直在菜地和家之间走来走去的身影,就显得不平凡了。
那天,我被一只无形的手指牵引着,便寻找到了在一片玉米地里。热浪扑向母亲,母亲面目模糊了,身影却虎气生生。“啪啪啪”。母亲在壮硕的玉米秆上采撷,一只只梭子样的玉米落在她灵巧的手中,玉米粒大的汗珠像是从骨缝里流出来,又滚落到黑黑的土地上。一只只金黄玉米须的玉米棒子整齐地叠放在篮子里,欣欣向荣的玉米秆直向天空延伸,空旷的田野一片安详,除了母亲一人专注地采摘着她的玉米。
母亲说,知道你爱吃玉米,一会回城时,全部带走。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地里湿湿滑滑的,我试探着一点一点地踏在泥上,好几次都是用手抓住玉米秆才没滑倒。我心里早被母亲的汗水淋得湿漉漉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开口却埋怨她,不要再种菜了,要是累坏了怎么办?我说,你有点力气,不能在小区里溜达溜达,在公园里散散步,也总比在泥里田里劳累轻松点,不是吗?
可她“呵呵”一笑,说:我种菜,好比你们锻炼身体,我这也是锻炼的一种,你拿了我的菜,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心情好了,什么毛病都没了。
说来真的惭愧,在我离家外出三十多年不算短的时间里,在我山穷水尽时,总有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伸过来,一张饱经沧桑的笑脸,用一个慈祥又熟悉的声音,对我说:回来,回家,别忘了,这里还有我,我种的菜,总能养活你,饿不着你的。
母亲讲话的语调是如此的平淡。说话的时候,她一脸的平静,仿佛她闲庭信步,在菜地里根本不曾有过半点辛苦。
我不知道:母亲在种菜时,与蔬菜之间有没有过交流?种下嫩苗时,对拔掉的老菜根有没有什么安慰?我父亲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来,什么事也没来得及交代。转瞬间,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我的母亲总是一个人独自生活。这么多年没有老伴该是多么孤独!白天有三轮车带她去菜地,晚上呢,母亲该如何消解一个个凄清孤寂的黑暗?而当我从城里去看她的时候,每每,她会立刻面露喜色地迎上来。然而,不到三分钟,她便说,你回来了正好,我赶紧去趟菜地,浇下水,马上就回来……然而,她这个“马上”,往往超过一个小时,甚至需要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母亲在菜地里劳作,是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我只知道,她的菜地一定能长出快乐。她独自在她的蔬菜王国里,指挥若定,调兵遣将:这里该浇水,那里得施肥,而这边一镰刀下去除去杂草,那一边一锄头敲下土就松了。
我难免抱怨,我难得回来看你一趟,时间宝贵,为什么我们不能坐下来,一起说说笑笑,聊聊天呢?
母亲总是说,聊天有什么好的呢?有这个闲工夫,我还是下地吧,总有收获的。
于是,撇下特意转几辆车回来看她的女儿,一个人骑上“咔咔”作响的三轮车,疾尘而去了。
蜜蜂“嗡嗡”地乱飞,撞进只有母亲一人的菜地。种菜的垄已打起,母亲紧握镰刀,向着大地微微佝偻下去。半蹲着身子,泥土四溅,刀尖飞快地挖出一个小坑,菜苗迅速插入坑中,母亲顺势用刀柄压实坑的周边。渐渐地,母亲的老寒腿微微颤抖,半蹲的身子开始摇晃。一个趔趄,撑在菜地上的镰刀柄一滑,母亲一屁股跌坐在泥地,手掌被划拉了一条血印。母亲随手捡起一旁的干草,按压住流淌的鲜血。另一只手用镰刀刮下鞋底的泥巴,镰刀一甩,飞起的泥块落下,砸飞了一朵菜花上的蜜蜂。母亲只是用余光默默看了眼,又雙手撑地,慢慢爬起来,继续把脸颊贴近泥土,一根根插起菜来。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我岂能不知道母亲弯腰劳作的艰辛?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恍然觉得,在母亲的眼里,她的菜地甚至比我们子女更缤纷有趣。
母亲的这一生,仿佛只有一条道,那就是通往菜地的道路。菜地在哪儿,她就往往返返奔波不停;菜地离她有多远,她骑行的路就有多长。于是,我就一次次地目送她远去,远去……然后,我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满载着高高堆满三轮车的菜,在朝我驶来。
我说,你要是再这么一个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头一晕,倒在地里,怎么办,谁来救你?
我的危言显然没有奈何她。母亲呵呵一笑,甚至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这把年纪了,还怕啥,生有时辰,死有日子,这么大岁数了,该走就走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和她的三轮车已经在几米远开外了。
我转身上电梯,进家门,入厨房。母亲不在的屋子,总感觉少点什么。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厨房传来。电话中听说我回家,母亲早已安顿好一切。挑拣洗净好的蔬菜,水灵灵、脆生生。母亲种的菜,棵棵饱满,根根汁多,留在味蕾里的全是香糯鲜美。
每次走的时候,母亲就会变出一大堆早已挑拣好的菜。白萝卜、胡萝卜、白菜、大蒜、菠菜……让我带走。我也会发愁,这么多菜,显然一顿吃不了的,那么放在冰箱,慢慢地腌、煮、炖、炒,都是它们最好的结局。
当厨房里飘起热腾腾的饭菜香味,我的眼里是母亲孤独的在菜园地身影里,是那满头银发在风中飘啊飘。
多年来,她默默把菜地上的菜,换了一茬又一茬。渐渐地,一双糙手竟打理出一方春色,她的菜地四季葱郁。到了母亲这个年纪,真越来越虚弱、健忘,大概唯一不忘记的,就是种菜了。我的母亲生来就喜欢种菜吗?显然是不可能的。母亲是家中的幼女,上面有三个爱她的哥哥。听母亲讲,她虽然出生农家,但小时候一直随大哥在上海城里生活,直到她十八岁,才回的农村,开始学农活,种地、种菜。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怨天怒地,到习惯使然,自此,母亲成了一个粗粗糙糙、地地道道的农妇。二十岁嫁给我的父亲后,随着我们兄妹三人的相继出生,更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在田野里刨食吃。
我的母亲,是一个乡下农妇。一个乡下老妇人心里最大的快乐,无非是小辈们还要仰仗她,她还能老鹰护小鸡般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她总是说,我只会做做家务、种种菜,蔬菜当然是自己种的好,只要你们想吃,我愿意一直种下去。
我只有陪着笑,却笑不出声音。
是什么能让一个老人迅速快乐起来?无非是她认为自己仍然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还能给小辈带去自己的实惠和快乐。
菜地里,一朵朵姜黄色的花,起起伏伏,簌簌有声。我知道,母亲种的地生姜又该是大丰收。
记忆里有那么一次,我就随口一提,我喜欢吃地生姜,母亲就记住了,辗转从别处觅来了地生姜的茎和块当种子。还好,地生姜种过一次后就不用再种,一年、两年,三年……每一年,地生姜收获后,都会在第二年自动地复活,母亲每年都会收获一篮子嫩嫩的地生姜。
我固执地认为,地生姜像极了我母亲这样的农家妇女,在地里自生自长,也没有经过多少施肥、杀虫,自动开着婷婷的花朵,沒有戾气,没有怨气,又暗暗在泥里生长出营养丰富的果子。
那天回家,母亲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今年,你吃不上地生姜了。她种地生姜的那块地,被推土机无情地推平了,一起推平的,还有刚刚发芽的大蒜、莴苣,那么好的菜,可惜了……母亲心痛得连连叹息。
这种事在母亲那里发生过好多次。失去了土地,靠开垦荒地种植的母亲,她的菜地日渐被蚕食,辛苦的成果,根本不是她可控制得了。无能为力的我,也多次相劝,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太辛苦了,算了,不种了吧。母亲无视了我的提议,还是坚持着,骑着她的三轮车,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但每一条路都通向她的菜地。
我无力地安慰她,那地本来就不属于你,人家随时随地收回去派用场,理所应当啊。
母亲愤愤的样子,好像她种的菜,是我唯一赖以生存的养分一般。
我无语。
这就是我的母亲,双手一刻不闲的母亲,现在已是儿孙满堂,早已苦尽甘来,早该安享晚年了。可是,我的母亲说,总不见得等死吧,只要我还做得动,还能做点啥,我总是开心的。见我双手接过她的蔬菜,母亲笑得成了一朵大菊花,一脸的满足。
我八十岁的母亲不知道的是,岁月绵长,她仍能闪烁发光,给残破的日子带来耀眼的光明。我顿时觉得,我的母亲活得通透。活到她这个年纪,她从不抱怨,心里永远没有她自己,总是第一时间,把家人放在首位。
同样的水土,同样的种子,为何村民们种出来的蔬菜,不如母亲的肥嫩多汁?答案不言而喻了。
回眸嫩绿的菜地上,飘散着的苍白色头发,我开始自我心安:我回来吃母亲种的菜,仍被佑在八十岁母亲的福荫下,母亲便很有存在感。
而我这个退休的人,不但不必侍奉老母亲左右,还能时时吃上她种的菜。吃着她亲手栽种的菜,我的眼前便舒展开了一张流逝着岁月尘烟的笑脸,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世事变迁、人生磨难不能抵抗的呢?
我坐在回城的车里。隔着玻璃窗,母亲把脸凑近大声对我讲着话,嘱咐着我。恍恍惚惚间的我,只看见白头发随着呼呼的风,在一颤一动。我的心也随着颤动阵阵发紧。
这时候的母亲,也像大多数独居老人一样,告别的时候,才会一刻不停地诉说个没完。说着说着,我就看见母亲在用手擦眼眶了。她还在自言自语,说,你来么我开心的,你走,我怎么流眼泪了呢?
到底没忍不住,我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了,赶紧别转头,不让她看见。
母亲的身影在车身后缩成了一抹小圆点,我的手里捧着一大袋的蔬菜,随着汽车的移动,一颠一颠的,很沉重,很不安稳。母亲不知道的是,我的内心有一块荒芜的菜地,春天到了,许多的植物在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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