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序又至癸卯年(2023年)。上推四个甲子,二百四十年前,曾生活在常州白云溪畔的一对生死兄弟真正阴阳相隔了。这是两个曾“京漂”的常州人。这一年三十八岁的洪亮吉,为三十五岁的黄仲则在山西安邑(运城)办了丧事。
乾隆四十九年(癸卯)二月,黄仲则被催债人逼迫,脚似铅重,拖着病躯离开京师,再度前往西安投奔陕西巡抚毕沅。一路翻越大行山,出了雁门关,始抵安邑(现山西运城)。病情加剧,实在走不动了,只得暂时住到老雇主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这一路走来,仲则已典当尽自己的能当的一切,用来买药,终无济于事。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官衙的一间客舍里,给远在常州的太夫人留下遗嘱,又给洪亮吉写信交代后事。沈业富当即差门人速送西安。
当这封“终以老亲弱子拳拳见属”的飞书传到入幕西安巡抚府的洪亮吉手中时,已是多日后的一个三更天。
毕沅巡抚也是好义有担当的人,当即借官衙驿站快马,让洪亮吉上路。洪亮吉纵马疾驰,一天跑过四个驿站,七百里加急狂奔四天,赶赴与陕西一河之隔的安邑,终是跑不过死神的脚步。沈业富已将黄仲则遗体移至萧寺安顿。萧寺,佛寺庙宇的别称也。即使朋友能容黄仲则在官署咽气,却也断不可在盐运使官衙内办丧事的。洪亮吉踉踉跄跄进得僧舍,但见门内遗体僵直,遗篇断章留在竹筪里,零星飞纸,狼藉几案。洪亮吉哭恸于灵前,昔日如鹤长身立于同伴的黄仲则终是去了。去世那一天是四月二十五日。
安邑是国朝盐都,朝廷在此设河东盐运使。沈业富从安徽太平知府转任此职。沈是江苏高邮人。高邮处苏中,和常州不过一江之隔,同为江苏人。沈业富是读书做官的通才达人。少有才名,科场顺遂。乾隆十九年中举,次年就中进士,才二十二岁,弱冠刚过。沈业富担任安徽太平知府时,聘黄仲则入幕担任儿子的老师。同时被聘的洪亮吉和黄仲则成了幕中同事。
年过半百的沈业富是怜惜仲则之才的,对生涯困顿、仕途蹭蹬的才子诗人是厚道的。先为黄仲則发文告殡,出资办丧,后又为其出诗集。丧期里曾一日三出官衙赴萧寺,亲为治丧,不遗余力。洪亮吉临出西安时,陕西巡抚毕沅、陕西按察使王昶均有厚赙,用以丧葬及奉养黄仲则老母,抚恤遗孤。
洪亮吉写成《挽联》,下定了扶灵送君回家的决心: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唯我托;炎天走千里,素车白车送君归。
二
五月上旬,洪亮吉启程南下。从风陵渡过黄河。亮吉因叔父“留滞汉口”,要搭他的顺风船,便取道襄阳,抵汉口,顺江而下,取水道返常。毕竟千里炎天扶灵归乡,只得晓行夜宿不停歇了。这一路风沙浩茫,山路曲折,酷暑难耐,艰辛无比。“重然诺”的洪亮吉心中装着亡友的重托。
这返常归程跋山涉水,路途漫漫。洪亮吉脑海里始终抹不去和黄仲则一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他俩是在常州城中白云溪畔长大的发小。白云溪是一条美丽而又繁华的城中河。河岸绿树荫翳,烟火千家。每逢端午节,常州府会在此举办龙舟赛。其时两岸人声鼎沸,人潮如龙。黄仲则有诗言说两人过往:君家云溪南,我家云溪北,唤渡时过从,两小便相识。并反复强调:我家君家不半里,中间只隔白云溪。他俩有太多相似之处。都是幼年失怙,洪亮吉五岁父亲病故,仲则四岁父病亡。都靠大家闺秀的母亲含辛茹苦养大并亲授读书,才没有荒废学业。
他们相逢于江阴旅舍,因共习汉魏乐府诗而正式订交,从此俩人成为不离不弃的终生好友。当时洪亮吉二十岁,黄仲则十七岁。这是乾隆三十一年发生的事。同一年,两人双双入龙城书院拜邵齐焘为师。龙城书院是常州八邑子弟的读书场所,当时常州知府潘恂特聘乾隆七年进士邵齐焘任龙城主讲。邵先生曾任翰林院编修,又两任顺天乡试同考官。以骈文负时誉,他的应试文已刊印作天下士子应考范文,是乾隆朝唯一能打通骈散文体的一个高手。洪、黄两人一入龙城书院就受到邵先生重赏,称赞为“常州二俊”。于是这对订交之友又成同门学子。洪亮吉得邵先生骈体文真传,黄仲则习得作诗妙法,自此两同门情谊日生,学业大进。
黄仲则出名较早,九岁到江阴县应童子试,蒙被吟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此为诗名之始。十六岁应童子试,三千学子中获县试第一,受到常州知府潘恂、武进知县王祖肃格外赏识。十七岁到江阴参加院试,补为常州府博士弟子员,成为秀才。洪亮吉十五岁起应童子试,屡试不第,至二十三岁方录为县学附生。
洪、黄两人虽出生于读书人家,但均因早年失怙,家道早已中落,实为城市贫民人家。洪亮吉依靠一母三姐纺织及做针线活过日子,早早走上了边教书边读书贴补家用教馆之路。黄仲则家有薄田,也只够勉强度日。成年后的他们便离乡背井,走上了入幕求生、乡试求名、游学赋诗的艰难生存之路。
文人游幕是清代一种极为普遍现象,康熙乾隆时期文人游幕盛极一时。清代幕客没有官职,与雇主是雇佣关系。幕主既是地方大吏,本身又是有名学者或文学家。他们进入督抚衙门或郡县府中佐理事务,处理文牍,批阅试卷,编撰地方史志等。洪、黄两人先后在太平知府沈业富、安徽学政朱筠幕中同为幕宾。他们作为高级打工同事,其才能被朱筠称为“龙泉太河,皆万人敌”,以“猿鹤”喻之。
洪、黄两人虽有同乡、同门、同幕等相似之处,但性格脾气、处事方式等却迥异。一个谦恭,一个狂傲;一个厚重,一个敏感;一个忍负合群能扛事,一个一言不合就任性。按理说,怎么着都不可能是生死兄弟,只能说人与人的相处是很主观的东西,一眼看过便相信而接受了对方。他们经历过的生存苦难,在他俩成长过程中产生过共性的觉醒感悟,使他俩成为一生的异性兄弟。但性格决定命运。洪亮吉自视中材,一生勤勉忠恭,深得雇主赏识。就像一条孺子牛,日日劳作;凭一支笔,写出了自己的生活坦途。黄仲则恃才傲物不合群,家贫自卑,多愁自怜,多病敏感,为人所难容。诗虽工而人生道路却越走越窄了。
三
山一路,水一程;千里山水,千里云月。过往的影像一帧又一帧,很多都是两人共同经历过的。行至宜阳,在逆旅中“知君最详”的洪亮吉,回溯过往,泣血写成《国子监生武英殿书签官候选县丞黄君行状》,为后人留下最真实的黄仲则事迹。
这篇行状的前缀,正是国子监生黄仲则“京漂”九年的奋斗实录。乾隆三十九年八月,洪、黄共赴江宁乡试,又不中。十月一同前往常熟,凭吊恩师邵齐焘。那次傍晚时分登上虞山,游罢仲雍祠,北望先生墓,黄仲则思虑再三,对洪亮吉说:懂我的邵先生死了,如果不幸我死在你前,你能像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帮恩师刊印《玉芝堂》那样为我刊印诗文集吗?洪亮吉感到当时仲则言语错乱无序,不作正面回答。黄仲则焦急地拉着洪亮吉衣襟,把神祠香烛点燃,执意要洪亮吉应允。黄仲则以二十六岁年纪竟作如此不吉利安排托付,虽属异数,实则是家族悲摧短寿的宿命一直纠缠着他。仲则十七岁取得秀才资格那年,同父异母的哥哥二十五岁就去世了。父亲和哥哥过早离世,显现家族命运的衰败。他自身生来就有的肺病症状,更使这宿命的威胁日益迫近。
天生有才而生命有限。黄仲则独恨其诗缺少幽并豪士气,自云“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更要奋命一博。于是黄仲则在家过完年,写下校订自选集《两当轩集》的《自叙》,当春便出发了。黄仲则是乾隆四十年孤身北上京师的,一路游历、访友、讲学,于十二月二十三日抵达。
这次“京漂”,如同高考移民,顺天乡试比之江宁乡试,竞争要小些。本来洪亮吉也要同行的,但秀才岁试升了等级,获江宁知府陶易盛邀入幕,耽搁下来。越明年,母亲病故,在家丁忧,四年后方始携弟入京。
黄仲则一人在京打拼,开始十分顺利。诗名在外的黄仲则受到京中公卿士大夫的捧场。这中间肯定少不了老雇主朱筠的帮腔呼应。其时,朱筠在京任《四库全书》纂修官。都中士大夫翁学士方纲、纪学士昀(字晓岚)等数十人都对他的诗啧啧称奇。这些人或为二品学士,参与机枢,或为部司级高官,判定国朝具体事务,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他们争相与黄仲则交往,应酬不绝。甚至出现络绎不绝拿着金银来买他的诗作的场景,犹似今日之“网红”一般,流量蹭蹭往上涨着。诗红起来了,脾气也上来了。一如既往,凡他看不起的,想与之攀交,则概不理会。
进京第二年,恰逢乾隆皇帝平定大小金川叛乱,自此西北、西南归入中国版图。于是乾隆东巡泰山、曲阜谒孔林,回京師,跸途经津门。直隶及各省学士,祗迎道左,抃颂抒诚,进献诗赋。黄仲则凭《平定两金川大功告成恭纪》《平金川饶歌》十章,评为二等,充武英殿签书官。五月二十六日,天子谕准召试中二等的可去做《四库全书》誊录生。黄仲则进入四库抄书,成为体制内的一名临时工。又在次年被同道推为诗坛盟主。这两年,黄仲则虽孤身闯京,也算事业小成,即使二十九岁顺天乡试不中,也还是有自信心在的。
于是黄仲则产生了一个大胆计划。他写信给在家守母丧的洪亮吉说:“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若急为我营画老母及家累来,俾就近奉养,不至累若矣。”黄仲则向来不善理家事。黄仲则的家事等于是洪亮吉的家事,交予敦实质朴、为人厚道的兄长就放心。他以为家人在常是连累了洪亮吉。洪亮吉只得将黄仲则家半顷薄田(约五十亩)、三间平屋,质押于人。用这笔大约六十两黄金的质押金,安排黄姓亲戚护送黄仲则母亲、夫人及一子二女入京。清代一两黄金可兑十两左右银子。这六百多两银子供一行人一个多月奔波两千五百多里,竟悉数用尽。幸亏朱筠将自己的几间西屋安置黄仲则一家,又每月按时供给柴火米面,年底还帮着置办冬衣,给足了面子里子。又动员一批喜欢黄仲则诗歌的京官凑了一笔安家份子钱,才解决了全家人在京的开支。
黄仲则和母亲家人团聚后的第三个年头,洪亮吉携弟来京。兄弟俩分别四年多,才重聚京师黄仲则家中。兄弟俩“如猿噭夜雁嘷晨,剪烛听君话苦辛”,作彻夜长谈。果如洪亮吉所预料的那样,黄仲则陷于贫困之中。一些赏识仲则的大人物不可能天天捧着他过日子。也许新鲜劲头早已过去,诗歌可不能当饭吃的,只凭四库抄书的那点银子实难奉养全家。移家来京却常为无银子买煤而发愁,只能靠喝稀粥度日。不善营生的黄仲则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洪亮吉进京后,两人相携参加顺天乡试,九月榜发,黄仲则仍不中,而洪亮吉中为第五十七名举人。彼时,里人被推崇的“毗陵七子”中多人已取得功名。只知写诗的黄仲则不光功名无进展,面对生活家计如同弱智一般。而洪亮吉深知一母三姐靠针线活为他付出的辛酸艰涩太多太多,所以长期忠人之事,勤勉写作,深得毕沅等雇主信任。每入一幕,繁杂的文案工作从不推辞,总能勤勉做到最好。每入一地常被地方聘用修撰府县方志,成果卓著。毕沅甚至为他出资在家乡购房,洪亮吉从此有了自己的房产,结束了一家人靠租房生存的窘境。在京为封疆大吏代写赋颂应制文又有不菲的收入,经济上已经大有好转,洪亮吉便果断为黄仲则筹集一家人返乡路费和回常的生活费用,使黄仲则一家老少安然归里,卸去了黄仲则肩上的生活重担,并一同受邀加入京师名流结成的都门诗社。
送别亲人,生活的脚步是停不下的。为了生计,又要各奔东西。其时黄仲则在四库抄满三年书,援例得主簿之职,但无钱谋实授,于是入山东学政程世淳幕中谋生。才工作两个多月,肺病复发,年末只能返京养病。自此黄仲则再也租不起房子,只能去法源寺暂居。洪亮吉赴西安入陕西巡抚毕沅幕。分别时,黄仲则尚在病中,且病情较以往有所严重。洪亮吉牵挂着黄仲则贫病交加的愁苦惨状,出京前写《将出京留别黄二》,发出“期君未死重相见,与向空山征世情”的强烈期待。洪、黄曾在太平知府沈业富、安徽学政朱筠府中同幕。到西安后便向毕巡抚献上仲则的新作《都门秋思》。毕沅并不认识黄仲则,但读到“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样的诗句,便惊呼,可值千金啊!当即表态先寄五百金,速其西游。更详尽的信息是毕沅得仲则诗,“徘徊半夜,商于王昶(陕西按察使)合寄三千金”。于是,有了盘缠的黄仲则旋即入陕。这次西安行,黄仲则的收获不小,受到毕沅、王昶的礼遇和“厚资”。所谓“厚资”,就是在黄仲则“武英殿书签,例得主簿”基础上,由毕沅出资升为县丞,也就是从县府秘书长升为副县长了,在清代文官系统中位正八品。
这次洪亮吉帮了大忙。黄仲则在西安城受到幕中同乡洪亮吉和孙星衍的热情款待。在西安古城,三人寻古访幽,流连古都胜迹。在惊喜的同时,朱筠病逝的噩耗从京中传来。朱筠是他俩初入社会知遇的最高官员,更被黄仲则视为“怜才第一人”,在京的日子没有朱筠照拂简直不可想象。在古城古寺,两人共祭老雇主,不免病哭一场。黄仲则不敢久留,很快回京赴吏部等候分配工作,已到“铨有日矣”这种数着指头点时日的地步。似乎黄仲则马上可以拨云见日,谋得一张体制内的长期饭票了。但命运似乎像顽皮的小孩跟人开着玩笑,黄仲则终是没有等到这一纸任命。
四
经过艰辛备尝的长途跋涉,洪亮吉心中充盈着一股悲壮豪侠气。这一路出山西,越黄河,次宜阳,过襄阳,往汉水,抵汉口,乘舟而下,往九江,望庐山,过采石矶。一路景象万千,更是黄仲则一生诗歌创作的漫漫长廊。这叫活着的洪亮吉能不愁离悲悯而大恸吗?诗人之死,当以诗哭之,洪亮吉一路触景成诗,写有十数首诗,这真是“请看直下千余里,不觉人愁我欲愁”。
在武汉登临黄鹤楼,看到黄仲则于乾隆三十五年所写的黄鹤楼诗句挂在眼前:西风一雁水边郭,落日数帆烟外舟。欲把登临倚长笛,滔滔江汉不胜愁。洪亮吉感慨有诗:却望洞庭西洒泪,素交诗句十年余。
是的,洪亮吉和黄仲则是在十四年前,长江之尾的江阴逆旅中因共学乐府诗而正式订交的。那一年亮吉二十岁,仲则十七岁。
黄仲则的这首黄鹤楼诗算是他俩第一次出游途中所写。那次外出特别隆重,邵先生为他俩在常州东郊舣舟亭设送别筵席。舣舟亭是常州东郊一处名胜。南宋时,常州人专为纪念苏东坡遇赦“自儋北归”上岸之地而建。东坡第十一次到常已染病在身,两个月不到便在白云溪南顾塘桥堍之孙氏馆去世。孙氏馆就处在洪、黄二家中间位置上。这次出游是两个跃跃欲试的青年才俊第一次远行。二十三岁的洪亮吉和二十岁的黄仲则结伴出行。他们一同去了杭州,又转江宁。黄仲则首次参加江南乡试,不中。洪亮吉算是送考。后两人分手。黄仲则转往徽州造访原武进知县王祖肃,后因病返常养病,第二年才凭邵先生介绍信入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幕中,得以游历湖南全境及周边地区。洪亮吉评价他的诗说: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之以为谪仙人复出。
船过采石矶,太白楼耸立,临江翠树堆秀的山巅如练江水环绕,云蒸霞蔚照拂。长身白衣少年吟诵百言长诗,那神采飞扬的形象如在眼前。二十四岁的黄仲则在朱筠幕中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乾隆三十七年三月的一天中午,采石矾太白楼,安徽学政朱笥河在此举行诗酒盛会。这诗会不出题,不限体,即景抒怀。采石矶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落水而亡之地,这里的谢公山还有李白的墓。这天的仲则身着白色夹衫,身躯修长,器宇不凡,风神秀朗,立日影中,提笔一气即兴写就百言长诗《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全诗开篇不凡: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挚友洪亮吉、汪中在旁高声朗诵,朱筠击节叹赏,众皆搁笔。黄仲则诗成,宾客皆争求白衣少年诗抄录,一日纸贵,由此黄仲则诗名大噪。
这是诗人一生中写得最亮丽华美,充满哲思禅意又豪情率真的一首诗歌。放之《唐诗三百首》中亦不遑多让。诗情壮思飞扬,青春活力沛然。诗的中段才情满溢,哲思喷涌: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其诗慨叹天地古今,造化无常。最后又以豪情信言唱响卒章: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神来之笔,风流倜傥,面对如螺绿峰,如练澄江,仿佛诗仙归来。
随园主人袁枚是江南名士。黄仲则在龙城书院就初识前来拜访恩师的大文豪。二十六岁时曾到江宁拜访袁枚,并在随园过年。亮吉和袁枚交往也很密切。袁牧对他俩不吝溢美。曾有诗云: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诗中的“洪”即洪亮吉,称黄仲则为“今李白”,可见黄仲则诗名之盛。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作家郁达夫即以此题材写作小说《采石矶》,可见一百六十余年后当时盛况仍受现代人关注和敬仰。
五
其实黄仲则的初心是寄望登科酬志的。他知道时代变了,“太平不用封侯柳,卫霍于今只读书”。但黄仲则天性聪颖,敏感异常,家贫自卑,多病善愁,郁郁寡欢不合群。只有恩师邵先生和挚友洪亮吉能够容忍且偏爱照拂,能够直言劝慰且告诫。
黄仲则虽继续入幕、应试、游历,唯对诗歌创作更上心些。他既为诸生,家甚贫又不愿授徒。入幕,雇主只将校对之类的文字工作分配给他。他虽五应江宁,三应顺天乡试,但应试似也没做什么认真而深入应对,一生只留下五篇文章。其对待诗歌创作执念之深,苦呤恼人之态,如痴如醉几近癫狂,仿佛人生就只为作诗人之诗一般。
黄仲则的人生犹如风中的落叶,在科场一次又一次飘落。落第,便意味着永久贫困。这片落叶第一次飘落地面时,仲则二十岁,乾隆三十三年,就是那次亮吉送考的首试,不中。仲则回到常州的一个秋夜,听着“两当轩”外的蛐蛐的鸣叫,写下《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又在诗下添句自语自慰: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何人屡加劝诫?诗人业师邵齐焘也。邵先生劝诫,谢了就是了。不平则鸣罢了。以虫鸣秋,以风鸣冬,终似风中飞蓬,沾泥柳絮,写尽穷愁不遇、潦倒凄怆之情。于是诗人笔下的贪穷困苦,有诗以降,可谓极致。
如《癸巳除夕偶成》: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如《别老母》:
搴帷别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如《移家来京师》:
贫是吾家物,其如家里何。
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难。
直到写出价值千金的《都门秋思》。从二十岁到三十四歲,这十五年里这个“百无一用”的落第书生,愁诗成谶。他自喻风中浮萍、泥絮、飞花,自比寒枝乌鸦、饥鸟、秋虫,一生吟诵,竟不脱以唱贫叹苦排遣胸中块垒的主题。
洪亮吉护送黄仲则灵柩南下途中,一刻也没空闲。离开西安奔丧前,毕沅为“高才无贵仕”的黄仲则承诺刻印诗集。归途中,先将黄仲则的诗及乐府四大册寄给毕沅,又去信希望毕沅“帷稿草皆其手写,别无副本,梓后尚望付其遗孤,以为手泽耳”。是此,黄仲则诗得以刊行,诗稿得以保存,洪亮吉兑现了黄仲则二十六岁时对他的重托。
六
离开西安返回京师的黄仲则,仿佛不再是那个写下《少年行》,自认“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的雄心万丈的少年。在京候选的日子多么难挨,肺病一日重過一日,以前三个月发一次,现在变得频繁多了,月月不得安宁,汤药的疗效也越来越不起作用了。住处陋窄无阳光,三餐无着,根本顾不上洪亮吉要其善于养身的告诫,终于沉沦麻木,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剩下砖罐子砖摔,竟下沉到登台唱戏的地步。他粉墨上场,淋漓放歌,谑浪谩傲,旁若无人,在戏班子讨口吃食。也许是家族不长寿的宿命使他放弃了内心的坚持,也许是对命运的悲观预感。那一年,在京苦熬四年的黄仲则终于见到来京的洪亮吉,秉烛作彻夜长谈时,黄仲则就发出过“癫狂落拓休相笑,各任天机遣世情”的预告,一如二十六岁那年常熟祭吊恩师那次一样,悲观地告知洪亮吉一切。最终他演了一场只有他自己导演自己看到的戏。这不是少年的叛逆,只能是成年人的崩溃。一年的自轻自贱,未能支撑到冬去春来。黄仲则说富人怕夏天热,穷人怕冬天寒彻骨。他面临饥寒交迫,病体难支,债催日逼,只得二月抱病出京。毕沅雪中送炭如在眼前,西安还有洪亮吉、孙星衍两乡党可指望。他一路当衣买药,最终倒在山西安邑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
古代士人之“遇”,就洪、黄而言,机会是均等的。他们共同受业当代名师邵先生,为府县地方官抬爱,又幸运地在沈业富、朱筠幕中得到重用,都受封疆大吏毕沅、王昶等器重,也被京中大老翁方纲、纪晓岚及地方名士如袁枚视为人才。黄仲则在他生活的年代,生前千金买其诗,死后多人为其治丧、出诗集。毕竟遇到那个时代能识其才之人。黄仲则一生本该幸运顺遂的,只是科途不达,不善营生,写诗而穷。
七
这一路“奔驰念亡友”,五月上旬出发,竟走了三个月。洪亮吉扶黄仲则灵枢于八月一日抵达常州。船由长江水道入德胜河,经大运河转入城中河,终于船行白云溪中。溪水清澈,天光云影倒映溪中,而孙星衍眼中那“溪头昔立两少年,对影璧合齐吟肩”的生动形象已然不复再现了。白云渡那艘老渡船再也唤不醒长眠的少时玩伴。洪亮吉此刻只能仰天长叹,黄仲则已永隔变幻莫测的白云上了天堂。黄仲则终于到家了。白云溪北岸,黄宅堂上,待洪亮吉拜于黄仲则母亲膝下,惨凄少语的母孺人屠氏似乎揣度出了什么,只呆呆地看向洪亮吉,轻轻一句问话出口:高生(高生,黄仲则小名,仲则生于高淳,其时祖父任高淳县学训导)其死乎?洪亮吉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于是哭声一片,堂下有寡妻徐氏及一子二女,子年十三,长女十六,次女五岁。
黄仲则死后没几年,其唯一儿子未婚配又早亡。黄家男性不长命的梦魇再现。后由黄姓子侄过继延续黄仲则一脉。
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洪亮吉这个晚器终成的读书人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参加礼部会试,榜发,录取,往殿试,钦定一甲第二名,俗称榜眼。这一年洪亮吉已四十四岁。他和孙星衍先后同享榜眼荣耀。于是朝见天子,授职翰林院偏修、国史馆纂修官,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又任贵州学政。学政任满回京奉旨上书房行走,侍教皇曾孙读书。由考生变考官,由屡试不第而贵长一省文教,由乡野教馆而为皇曾孙老师,身份差异真有云泥之别。但洪亮吉八年前护灵归里,践诺重义之举尽显士人之道,其仁义侠胆之正气,赢得时人交相称颂。
黄仲则终于入土为安了。黄仲则墓在阳湖(武进)永丰西乡永宁庵前,葬于“黄氏兴陇之侧”。陕西按察使王昶为其写就墓志铭。肃立新坟前,洪亮吉安下心来。
至今常州城中仍有“永宁路”路名在。黄仲则墓所在的永宁庵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改为乡办小学。该墓一直和小学并存,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这所小学改名为北环小学。近年因城市改造,小学往西移建数百米,使原址突出在飞龙路与永宁路交叉口,并于二○二二年建成“黄仲则文化广场”。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曾抄录洪亮吉挽诗诗句“须营江畔坟三尺,好种篱前竹百竿”寄建设单位,告知黄仲则爱竹,算是替洪亮吉种竹百竿代祭黄仲则吧!冬去春来,如今文化广场内翠竹蔚然成林,黄仲则诗魂已有修竹可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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