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烧了。
从A城回来后我就感觉不对劲,浑身轻飘飘的,脚底像踩在棉花絮里,没着没落的,使不上力气。头撕裂般得疼,我揪着额前的头发,不停地撕扯,恨不能把头也摘下来拍打拍打,坐在二十六七度的暖气房里,穿着我那套珊瑚绒的厚家居服还冷得哆嗦。面色苍白,眼皮松沓,半闭半睁地斜视着窗外,灰暗的天空看不到一丝变化,像一张巨大的幕布,遮掩了所有视线,连朵云彩都没有,寂静得让人窒息。
或許地上的人是热闹的吧,世上的东西都是相对的,有静就会有动,永远不可能只停留在一个表层。可这热闹与我无关,此刻的我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
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发烧呢?我自诩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感冒都少有.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尝过药丸的味道了,发烧更是不可能的,我一直笃定像生病这样的苦情戏码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单位里几个姐妹轮番地请病假,今天这个头疼明天那个脑热,再不济的大姨妈来了也要请两天假,大家说工作太辛苦,活着不容易,言外之意,这都是工作累的啊。我常常羡慕得不得了,怪自己没有可以柔弱的身体,也好借机宣誓一下姐也是工作努力的人。
我拼命地喝水,试图用水稀释身体里的毒素,让它再也不能作祟。这是李凤娇告诉我的偏方。小时候发烧了,她就找来家里最大的玻璃瓶子,装满开水让我喝。李凤娇说多喝热水,然后盖上被子闷头睡一觉,出身汗,烧就退了。我不知道这方法科不科学,反正一发烧她就这么干,非逼着我喝完一整大瓶才安心。
“喝,必须得喝水,不然烧退不了。”李凤娇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按着我的头,我小小的身躯在她那里就像一个物件。也许从那时候起我就讨厌白开水,那是一种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我平常都用咖啡或者茶当水喝,或许无味的东西才是良药吧,就好像感情,时间久了都会从最初的激烈慢慢归于平淡。
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烧了,再讨厌也得尝试一下,或许真就管用呢。一杯又一杯,我的肚子里满满当当,好像翻滚着巨浪,一张口就能喷涌而出。物极必反,再有用的东西都有它的杀伤力,就像我抱着水杯拼命喝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已经超越了事物本身的承受能力。
我高估了自己。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并没有起作用,反而把我的胃灼烧得疼痛起来,一肚子酸水堆积在嗓子眼里,想吐却吐不出来。那个难受并不亚于发烧带来的强烈不适。我想我的肚子里一定能撑船,不,应该是巨轮。这个时候我还能这样调侃自己,说明我的心态还是好的。
我不再顽抗,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药。我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去过A城,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翻遍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除了几盒即将过期的胃药和几片创可贴。胃药是陈木青留下的,他从这间房子搬出去快三个月了,他的胃经常出问题,药就是那时候备下的。
陈木青在A城。
白杨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些吃惊,陈木青从来没提过他会跟A城有什么瓜葛。或许只是没有跟我提起过。那天我和白杨在猫窝咖啡馆偶遇,他是陈木青的朋友,我们是通过陈木青认识的,见过两三次面,在几个人一起的聚会上,比陌生人熟悉些,算认识吧,没深聊过。他性格外向,比较豪爽,跟谁都自来熟的那种,说起陈木青的时候我明显看出他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太情愿,反而让人怀疑这消息的可信度。
或许他以为我会主动问起,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问,也懒得问,一番无望的折腾让我心力交瘁。我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怨妇,见谁都是祥林嫂,我有我的那份骄傲。临走的时候,白杨再次向我确认了这个消息,他说两个人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找个机会好好聊聊。像一个关系匪浅的老朋友。
我上班的地方离猫窝咖啡馆不远,以前午休的时候陈木青经常过来找我,那个时间段的客人很少,我们就在咖啡馆里耗上一两个小时。猫窝咖啡馆在拥挤的街道后面,闹中取静。周边被青翠的树木包围,有风的时候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细碎的阳光铺满迂回的青灰色石头小路,通透中带着些高冷,“遗世而独立”,有那么点清冷的文艺范,是我喜欢的调调。
陈木青每次来都会带给我惊喜,他身上好像藏着很多很多故事。我喜欢听故事,他正是抓住了我这点,挖空心思地讨我欢心。他真的很会讲故事,我常常沦陷在他的故事里,无比崇拜地期待着下次的约会。我们的故事大概就是从他的那些故事开始的,顺理成章,没有悬念。郎有情妾有意,以至很长时间过去了,我还是生活在他的故事里。
他也会到我居住的房子里找我,偶尔时间晚了他就会留宿,刚开始的时候还半推半就、反复试探,一两次后,我们都嫌来来回回太麻烦,干脆就住到了一起。很简单,他带过来一个行李箱,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是我准备的。我们都是要奔三十的大龄男女,住在一起也很平常,而且我的房子比较偏僻,属于旧城区,是李凤娇留给我的,她结婚搬走后一直冷冷清清,没有烟火气,陈木青住进来后多少有了家的感觉。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陈木青住得很坦然,很理所应当,完全没有拘束,像极了房子的男主人。他家在外地,一个人在这城市里打工,之前一直租房子住,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要付房租,搬过来后他便把原来的房子退租了。横竖我都要陪着你的,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何必花那份冤枉钱,陈木青这样解释。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都没有显赫的家世,凡事都要靠自己打拼,能省就省点吧,两个人在一起倒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们没谈论过结婚的问题,虽然和他在一起我的确是奔着结婚的目的,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真爱。可那时候我们都没说,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问题,没必要非得挂在嘴边那么明显,好像有多饥渴似的。我对陈木青是信任的。然而三个月前,陈木青毫无征兆地离开了,确切地说消失了。我找过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问过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没有任何消息,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彻底、干净。
我们在一起半年,我以为我很了解他,他走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愚蠢到竟然想不起这半年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像他为什么要离开这种深层次的问题我更是想不到,越是想不到就越是想知道答案,一种无从下手的恐惧和愤怒撕扯着我,让我从云端坠到了谷底。
那段时间我像疯了一样,不吃不喝不睡,把自己关在家里,拼命地打电话、发信息,没有任何的回应,无边的黑暗在房间里蔓延,说我像行尸走肉一点不为过,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直到李凤娇来看我,她把我拖下楼,让我站在阳光下,我任由她拉扯,一动不动,瘦长的影子摊在地上,像一根呆立的木头。李凤娇没有用她尖利的嗓音数落我,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跟我说,“男人就是一杯白开水,看之清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要讓他有你的味道,就得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李凤娇只知道白开水,她的比喻倒也贴切。
“走了就走了,我不信没了他你还活不下去。三条腿的猪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这话好像不该李凤娇说,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他该给我一个交代。”我说。
“交代?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意义吗?姓章的混蛋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不也是追着想要个说法,那又怎么样?一个人若真想要离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无非是些骗人的鬼话。”李凤娇摆出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姓章的混蛋是我爸爸,有血缘关系的爸爸。在我五岁的时候李凤娇就在我面前这么叫他,我也只知道那个人姓章,长什么样,又或者高矮胖瘦已然忘得一干二净。而我姓李,李凤娇的李,我对他的所有印象都是从李凤娇嘴里听说的。李凤娇说他抛弃了我们,不是个好男人,我便认定了这个男人就是混蛋,什么骨肉亲情只不过是理论上的东西,于我都不算什么。至于他为什么离开我们并不重要,我的关注点在李凤娇那里。
出小区右拐,过十字路口,大概两百米的位置有一家药房,二十四小时营业。每天上下班我都会从门前经过,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可现在却觉得它离我很遥远。我有想过出门去买药,来回也就十来分钟,可小区里的广播这几天频繁地在喊:“某月某日以来,有从A城回来的住户请到社区中心报备……”时间正好卡在我去A城的时间,这让我左右为难。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处在非常时期,买发烧药物要实名报备。
实名报备什么意思?这就意味着我去A城的信息就要被公开,这让我有些恐惧,而且恐惧大过了发烧本身。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去过A城,我看过很多有关疫情方面的报告,万一成了那个不幸的人,大数据就会公开我的活动轨迹,我就成了公众人物,铺天盖地的信息也随之而来。我不能出门,不能去上班,甚至连顺畅的呼吸都做不到,我将如同行尸走肉般封闭在这所房子里,度过漫长又痛苦的N天。我现在的心情如此糟糕,已然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想我会疯掉的。
我确信不会成为那个不幸的人,因为我和A城那个人没有共同的活动轨迹,不是密接,而且他是在我回来的当天确诊的。但我还是不敢轻易暴露我的信息。其实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不久“大数据”就会排查到我,就会知道我曾经在某月某日某时到过A城,行程码是骗不了人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把烧退下去,只要不发烧,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陈木青。
那天早上我们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天刚微微亮,柔弱的光线带着一丝暖意透进来,看得出是一个好天气。房间里漂浮着暧昧的味道,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激情。我躺在陈木青的臂弯里,胳膊环绕着陈木青的脖子,睡眼惺忪地嘀咕着,我还想睡一会儿。这时候闹铃第二次响起来,陈木青伸手关闭了开关,然后弯下身子主动吻我,对我说了几句肉麻的话,这显然让我很受用,我们又缠绵了一番,恋恋不舍地起床。趁他洗澡的空档,我胡乱抓了件外套穿在身上,脸也没洗就屁颠屁颠地跑下楼去买了早饭。为了节约时间,平时我们都在外面吃早饭,我们俩的公司在不同的方向,出小区的大门就要各奔东西。
两杯杂粮醇香豆浆、一份小笼包、两碗豆腐脑、几个菜盒子,顺带一小盘麻辣红油,都是陈木青喜欢吃的。陈木青是南方人,却偏偏喜欢面食,他说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早被同化了,南北通吃。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犹豫该怎么准备我们俩的第一顿早餐,他的善解人意让我心疼,这样的男人怎么就被我遇到了呢?我谈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恋爱,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男人太肤浅,我这样解释每次失败的原因,而陈木青不同,他在我眼里是个有内涵的男人。
平时我通常两个鸡蛋、一杯牛奶,那天却破天荒的和陈木青吃了一样的东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回报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才和他在同一个频道上。总之那天我们都很正常,正常得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临出门的时候,陈木青说他今天下班要很晚,公司在赶一个项目,让我不要等他了。我以为他又要加班了,便没有多想,我告诉他下班回来我去超市买点菜,晚上在家吃火锅。他说好,就吃火锅,还让我别忘了买他最喜欢的黄喉。“黄喉虽然带一个‘喉字,实际上和喉没有任何关系,它的学名叫主动脉弓,即是心室出来的大动脉血管,左心室出来的动脉血管较厚,右心室出来的动脉血管较薄,火锅涮烫后爽脆、顺滑,口感很好的,而且营养价值高。”第一次和陈木青吃火锅的时候他就点了黄喉,他果真是个吃货,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我一向对吃动物内脏很反感,但还是礼貌性地尝了一小片,清脆爽滑,口感还真不错,的确像陈木青说的那样,我好像没有过激的反应。后来再吃火锅的时候我都会悄悄备上一盘。也许从那片黄喉开始我就已经在迁就他了,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互相迁就的吗?我应该是做好了和他长相厮守的打算。
我点头,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轻轻地拉了下我的手,算是道别吧,不像往日那般干脆,想想也许这就是离开前的预兆吧,只是神经大条的我又怎么会看穿。我还傻傻地笑着看他离开,然后独自走向地铁站。
在我拼命寻找陈木青的时候,有千万个理由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一定找到他,找不到我就活不下去的样子;现在却找不到一个理由隐藏我与陈木青的这段关系。
陈木青走后的第五天,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一些,没有之前要死要活的难受。这世界离了谁还不一样,你陈木青算什么东西?这时两个男人找到了我。他们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收拾陈木青留下的物品,陈木青应该早就有离开的打算,房间里没有多少痕迹,他的衣物用品收拾得很彻底。也好,少了睹物思人的伤感。李凤娇说的对,人啊,得往前看,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点上,李凤娇看得比我透彻。
“砰砰砰”“砰砰砰”,这哪是敲门的声音,简直是在砸门,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我装作没听见。这时候的我还在封闭状态,不想和任何人接触,也不想和任何人解释,坐在屋里不出声。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来我这儿,除了陈木青,谁知道外面是什么人,当然我也非常确定门外的人不会是陈木青。
大概十分钟的样子,外面的人一直在敲门,好像他们长了透视眼,隔着墙能看穿房子里的一切。我听见对门邻居说话的声音,那个嗓音尖锐的阿姨在高声质问他们干什么的,再这样就找物业保安啦。敲门的声音明显弱了一些,断断续续,誓不罢休的样子。找来保安也没用,我们这是老小区,统共没有几栋楼。门口只有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轮流值班,两个人都出奇地消瘦,若不是身上那套藏蓝色的制服,还真以为走进了难民收容所。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用不了多久整幢楼的人都要被他们惊扰出来,这才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打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眼前的两个男人震慑住了我。他们都属于身宽体胖的类型,皮肤黝黑,眼神凶煞,穿着上流里流气,特别是脖子上挂着的那条金闪闪的粗链子,一下子就暴露了他们的劣性。
“你们找谁?”我铁定他们敲错了门,这样的人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我虽然没几个可以相互走动的朋友,但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招惹的,我的生活圈子很纯粹。
“陈木青住这里吗?”
“不在。”
“他人呢?”
“死啦。”
我沒有因为两个陌生男人的到来感到惊慌,我有什么好惊慌的,他们找的是陈木青,不是我。
“你让我们进去看看。”其中一个男人好像对我的态度极为不满,声音有些愤怒。话音刚落,一条腿就顶了过来,同时胳膊用力推着防盗门。
“这是我的家,凭什么让你们进来。我说过他不在这,请马上离开。”我积压很久的怨愤一下子爆发出来。“陈木青”三个字现在就是一个导火索,谁说出来就是触碰了我心里的底线,就是对我的挑衅。我反手把门关上了,门外又响起了密集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对门阿姨的一顿臭骂,敲门的声音才没有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平日里咋咋呼呼又爱挑刺儿的老阿姨真的太可爱了。接下来的几天,在楼道里再遇见她,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还主动加了她的微信,“远亲不如近邻,阿姨以后多照顾着我。”我努力地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嘴角露出上扬的弧线,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副嘴脸,在这所房子住了十几年,第一次这么亲近地和她说话。
后来又有人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凶狠地砸门,其中有一个男人还恶狠狠地警告我,“姓陈的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里。”我没再跟他们正面交锋。“丫头,这种人咱惹不起,能忍就忍着,忍过去了他们就没辙了。”对门阿姨告诉我说。她和我结成一致对外的联盟,每次那些人来她就给我传微信,等他们走了再给我发信息。反复几次后,我完美地避开了他们的轮番轰炸。但这无休止的纠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们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找陈木青?天知道,我才是受害者。
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么多人来找陈木青,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情。陈木青到底去哪了?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这群人?我的种种猜测都无法说服我自己。我开始在手机上搜索本地新闻,从来不关注抖音、短视频的我一有空就疯狂刷机,发现有车祸或者出现意外的消息我都要反复确认。我比他们更想知道陈木青的下落,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我被盯梢了,这种只会在电视剧里出现的狗血剧情竟然发生在了我身上。上下班的路上,去超市买东西,甚至在公共卫生间里,总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我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满大街戴着蓝色口罩的人都成了可疑的人,像凶猛的野兽,随时有可能攻击我。我变得越来越多疑,甚至开始抑郁,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不敢听手机,客厅里的水晶灯和电视机一直开着,我害怕安静下来,静下来的时候我会陷入无限的恐惧中,仿佛这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更害怕随时会有人从房间什么地方钻出来,掐住我的脖子,痛得喘不了气。我有想过让李凤娇过来陪我住几天,可我说不出口,从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离开我组建新的家庭,我们就没在一起生活过。读高中、上大学、找工作,我习惯了一个人,如果没有陈木青的出现,也许这种状态还会一直持续下去。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把李凤娇牵扯进来,她的那个再婚家庭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当继母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李凤娇已经是第四次结婚了,这一次她是抱定了老死在那家的决心。那个老男人也就是个普通人,一辈子无权无势也无钱,对李凤娇还算照顾,半路夫妻,能做到这份上算不错的了。可三个子女并不安生,总觉得他们那个每月领着四五千块钱退休金的老父亲被李凤娇算计了,无由头的三天两头挑事端。还好李凤娇也不是善茬,惹怒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彼此戗了几回,都没落得便宜,慢慢地倒也安稳不少。到她这个岁数,也确实折腾不起了,我挺心疼她的。
秋风起来的时候,楼下挺立的几棵银杏树覆盖了黄色的外衣,渐渐地有了衰老的迹象。原来伞盖般茂密的树叶随风簌簌飘落,黄的、绿的裹挟在一起,铺满狭窄的石径小路,反而让小区看上去更加陈旧和萧条。我的情绪从没有这样落败过,万恶的陈木青终究是辜负了我,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我开始厌恶现在的生活。任何事都该有个结束吧,我决定找那些人谈谈。
他们对我的情况应该有研究过的,没多久我就摸清楚了他们的规律,每逢周末都会来一次,因为其他时间我都不在家里。或者晚上,但这样的次数不多。小区住的老年人多,天刚擦黑就一窝蜂地从各个楼道里涌出来,散步、跳广场舞,又或者在哪个小亭子里三五一群聊家常,到处都是眼睛和晃动的人影,何况这些老年人可不是善茬,警惕性极高,又非常的团结,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让你插翅难逃。他们还是有顾虑的,知道什么时间对他们最有利。
“你们为什么要找陈木青?你们是什么人?”单刀直入,我没想跟他们有过多的废话。
“陈木青借了我们一笔钱,他现在找不到人了,我们当然要找你。”一个男人恶狠狠地扫了我一样,好像欠钱的人是我。
“他借的钱你们找他,找我干什么。”我终于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就是楼道墙壁上、马路电线杆上张贴的所谓财务公司的人,通俗点讲就是放高利贷的。
“你是他的担保人,他找不到了,我们当然要找你。”
“我是担保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白纸黑字,你看看。”那男人倒也不蛮横,从随身带着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放到我面前。
我还没有从愤怒和惊吓中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拿起了那叠纸。
“在这个位置,看到吗?有你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我们也是按程序办事的,没想为难你,你尽快联系陈木青吧,抓紧把钱还上,否则……”那男人没再说下去,但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否则”背后的事情,电视剧里不经常有这样的情景吗?
“你们不怕我报警吗?”
“报警?你去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察管得了吗?再说这合同也是你情我愿签订的,我们也没有逼迫谁。”
“可这份合同我压根就不知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这名字总是你的吧,这身份证该是你的吧。”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页面上的签名,没错,的确是我的字迹,还有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可我什么时候签过这个啊?难道我被施了魔法,我不再是我,而成了另外的人。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我在组织我不知道的那些画面,没有任何回应。看着最后签订的日期,我突然想起了那次旅行,不正是这个时间吗?
“咱们去旅行吧,好久没出去了。”那天晚上陈木青抱着我轻轻地说。
有人说考验一段感情,那就带他去旅行。起先我对这句话并不理解,以为那是旅游公司打出的噱头,旅一次行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话,这世上该没有什么糟心的事了吧,都去旅行好了。
“好啊,我最近正好有时间。”
“那你就等着惊喜吧,明天把身份证给我,什么都别管,你只负责美美地跟我出去就行了。”
“嗯嗯。”我钻进他的臂弯里,做出各种撒娇的姿态,像个幸福的小女人。
第二天我就把身份证和银行卡一起交给了陈木青。陈木青没有要银行卡,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咱们俩还分得那么清楚吗?”倒是我显得小气了,“好吧,就听你的。”我说。
我们去乌镇玩了三天,那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旅行。陈木青安排得很周到,每件事都做得完美又浪漫,乌镇婉约的美景远不如陈木青的温情让我陶醉,我彻底沦陷了,对他没有任何防备。我想起在那间民居,我们情绪很高,临睡前又点了瓶红酒,鲜红的汁液很快让我带了醉意,眼睛里耳朵里全是陈木青的浓情蜜意。蒙眬中,陈木青曾拿过一张纸让我签字,说是一个旅游合同,我看都没看就签了。天知道我签了什么啊,原来这一切都是陈木青一步步精心策划的圈套,而我只是局中人。
去A城前我联系了白杨,他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和陈木青有关系的人。我们没在猫窝咖啡馆里见面,那个地方让我感到压抑,对我来说,它的清冷和不真实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痛。那时候我和陈木青就常常坐在猫窝咖啡馆午后的光圈里,互相注视着对方,轻缓的音乐在耳边环绕,连气息都是温柔的甜美的味道。陈木青不是帅气的男生,我对男人的帅一直有一种误解,我觉得帅的男生都有着奶油味,看多了就会腻歪,像咖啡,我喜欢那种本味、没有任何添加的,苦涩里伴随着隐隐的快感,这样才能达到至纯的境界。陈木青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外表干净、棱角分明,有一种男人该有的气质和体味,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或许这就是爱情的磁场吧。在人群中陈木青并不显眼,甚至黯淡无光,他沉默、低调,处事干练,自带成熟男人的沧桑,和他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多少弥补了我父爱的缺失,这也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白杨就不同,他一向散漫、张扬,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和谁关系都很好,和谁又没有真心的那种。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饭局上,那段时间他刚结束了一段感情,用他的话说走着走着就散了,没有留恋和忧伤,他还调侃自己说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发微信给白杨说请他吃顿饭,然后把位置也一并发在他手机里,没有给他任何推辞的理由。白杨显然很意外,连发了几个问号,我给他回过去:随便聊聊。我特意找了一家私房小厨,环境幽雅,客流并不熙攘,没有太多的商业味,这样的地方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白杨来的时候,我已经点好了菜,要了瓶红酒。白杨知道我的用意,也不过多客套,自己先倒了一杯,然后在我杯子里倒了些,大概三分之一杯的样子。白杨还是有心的。我没有推辞,虽然我一直想让自己一醉方休,尝尝醉生梦死的滋味,可此刻,我必须保持清醒。
“你了解陈木青吗?”白杨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起来。这样的开场让我有些吃惊,我没有想到白杨会这么直接。他比我想象的难对付。为什么要对付他呢?从心底我就把他和陈木青划为了一类人,多少带着些成见。何况我们本来就没有交集,没必要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当然不了解陈木青,要了解的话,还能让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吗?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白杨谈论陈木青吗?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说出来我就没有了主动权,我才是受害者,我得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和陈木青认识的时间比我长,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了。”我不是恭维他,我是真的没有可想的办法了。和陈木青在一起的这半年,我成了传说中的恋爱脑,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他,和他杜撰的那些故事。
白杨没有说话,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開始嚼起来。红烧牛腩,据说是搭配了上好的红酒,肉香味浓,就连酱汁都是老板特制的秘方。这家小厨的特色菜,价格也不便宜,要在平时我是不舍得点的,既然有事相求,就得让他看到我的诚意,几个小菜都很精致,我也是下了功夫的,配得起白杨的付出,当然如果他有价值的话。肉块有点大,他鼓着腮帮子嚼了很长时间,嘴角渗出暗红色液体,肉香从唇齿间荡漾开来,连我都忍不住咽了口水,目光随着他腮帮子的抽动焦急地等待着。
“我跟陈木青一起来这里的,一晃都几年了,想想那时候踌躇满志、一腔热血,可现在都没混出个人样,一个比一个惨,可悲啦。”白杨用手抹了下嘴角的汁液,终于开口说话了。愿意说就好,至少说明我们还有共同话题。
“陈木青为什么要走?”我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切中要害。
“他为什么不走呢?他想要的应该都得到了。”白杨冷笑着说,好像我刚才的问话愚蠢得可笑。
“他想要什么?”
“那要看他为什么选择和你在一起了。”果然不简单,我心里暗骂道。
“你,单身,本地人,有房有户口,父母不在身边,无拖累,还有个稳定的工作,人长得也不赖,这是多少外地人想要却得不到的。和你在一起,陈木青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这样的好事,他凭什么放过?”白杨的话。
“陈木青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那他为什么要走?”
“良心发现了吧,或许是为了你好,也或许……”白杨停顿了一下,仰头把杯子里的红酒喝尽,然后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他就是个渣男,我们都一样。”
“良心发现,他要有良心,怎么欠了高利贷?他拍拍屁股走了,让我做担保人,他这就是赤裸裸的欺诈。”白杨也没料到陈木青临走前会有这么一出,“他没说过欠高利贷的事,他只是说老家父亲生了很严重的病,他必须要回去,也许就不回来了。”
看白杨一脸懵逼的表情,我相信他是不知情的。
“这两年疫情闹的,工作不好找,陈木青原先的公司倒闭了,他没拿到一分补偿金,还拖欠了两个月的工资。他一直想自己创业,就是没有资金,找我们几个哥们入股,谁身上不是一屁股的债……”
“其实有件事我还想跟你说的,陈木青有个女朋友,就在A城,他们是高中同学,很多年了。”
“滚,你以为说这些还有用吗?渣男!”我再也控制不住,对白杨大吼道。
我卖掉了李凤娇留给我的房子。一对即将结婚的男女,卖得比较着急,价格比城区的楼盘便宜很多,所以协议签的也顺畅。交房的时候女孩拉着我的手说:“以后这房子就是我们的家,我一定会好好爱护的。姐姐有空了就来看看。”还有什么好看的,不到万不得已,谁想离开自己辛苦搭建的窝?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把卖房子的钱一半给了李凤娇,另外一半先去还了陈木青欠的高利贷,余下的正好够我租间一居室的小公寓。李凤娇哭哭啼啼不肯要。我告诉她,这笔钱就是你的养老钱,自己要收好了,手里有点钱,心里就有底气,难不成你还真指望那个家给你养老送终?我轻轻拍着李凤娇的肩膀,李凤娇哭得更凶了,抱着我不松手。
“哭啥呀,又不是生离死别,这只是暂时的,房子还会有的。”安慰李凤娇也是安慰我自己,“从此我就无牵无挂,再没有人会算计我了。”
我去找了财务公司的人。“这笔钱我替他还了,不是证明我跟他有关系,恰恰是因为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请别再打扰我。”财务公司的人愣了几秒钟,随后痛快地給我办理手续。当着他们的面,我撕碎了那张合同,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关闭了陈木青所有的联系方式、微信账号,连同白杨的一起。从此,陈木青和我再无瓜葛。
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过来,显示的正是A城。铃声响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挂掉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