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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黑夜归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4607
黄宁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来得绵长,以至我在多年以后见到小白,并在与她有限的谈话之中,问了她一句,我记得你是喜欢下雨的?她笑了笑,去现场采访的时候,下雨就不方便了。她这样的回答,让我有些难以接话。她大概觉察出了我的尴尬,又很快说,如果没有工作在身,落雨天,喝一杯咖啡是不错的。

  她嘴角漾起小梨涡——小白应该还是原来那样,并没有改变。

  羽白姐,司机在等我们了。摄像在喊她。她抱歉地欠身,王老师,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中山路采访,就不能跟您多聊了。采访完回来,您如果还在台里,我们再见个面吧。她伸出了手,我感到很意外,看着她的双眼,想确认她是否真的要这样做。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肯定和鼓励。我于是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松开手之后,她匆匆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右手在空中悬浮。她跟我握手了,她用上了“您”。嗯。在多年以后。

  多年以前,我从电视台离职。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我和大家举杯,十年,最幸运的就是拥有了各位兄弟姐妹,干了这杯酒,从此沧海横流,儿女英雄。阿朋说你快拉倒,都还在海城,你又不是去流浪,“散伙”的说法本来就不正确。其他人纷纷附和,还会常见面的。这其中,就有小白。她和我碰杯,笑着说,常回家看看呀。我与她一饮而尽。

  在想什么呢?阿朋从背后拍了我一下。都等着你来开会呢,快上楼。

  阿朋按了电梯。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我是在老领导面前力荐你的,待会儿开会你就把那天咱们谈的思路都说出来。老领导既然同意你来,也是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王少河,发什么呆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电梯门开的那刻,我犹豫了一下,我刚才见到小白了。

  谁?

  小白。

  哦。我们现在都叫她“羽白”。“小白”这个叫法,很久不用了。

  在海城台,每天下班后,我开始写小说。办公室空无一人,窗外的光线由深至浅,直至最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留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写作,而后才回家。万家灯火,人间烟火。唯有这一个小时是属于我自己。从电视台离职的想法酝酿已久,迟迟未做出决定,写作成了我的宣泄。我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烟抽得很凶。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我抬头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看上去还像是个学生。我说,有什么事吗,语气并不是太好。我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说话客气。我在写个东西,你确实打扰我了。

  是这样的,我在隔壁办公室打字,烟味飘进屋里了。我有些受不了。

  你是哪位?

  我是今天刚来实习的,阿朋老师让我打一份稿子。真是抱歉,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我对烟味很敏感。

  新来的实习生,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到,领导说有个新人要来,没想到是她。我这一天都在演播室,没有到办公室,所以现在才见到她。我微微有些愠怒,但又想到错还是在自己,办公室内原本就是不能抽烟。平日,我是等到无人时才在办公室抽。我起身把烟灭了。你把办公室门关紧,我不抽了。她谢过,轻轻将门关上了。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脸庞是青春的,没有过多的修饰,也并不需要修饰。剪裁得体的修身裙,将身材衬托得高挑而挺拔。她的话语礼貌而得体,轻软舒服。那个晚上,我没有再抽烟,也没有在电脑里打下一个字。第二天,我问阿朋,新来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阿朋笑着说,你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不能自拔了是吧?你不知道领导让你带她吗?做她的师父啊。小白,你快过来,这是你的师父。

  她到我的面前,叫我一声“师父”。我说别跟阿朋他们学,我没那么俗套。就叫我的名字。王少河,少河,都行。跟其他人一样叫我。

  好的,王少河老师。

  嗨,听着更别扭了。阿鹏推了我一把,骂我是不是矫情了。他说就叫“王老师”吧。她听了连忙点头,好的好的,王老师,你好!

  我看了她一眼,我没带过实习生,你就叫“小白”?

  我叫杜羽白。我的微信名叫“小白”,他们就都这样叫我。

  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我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名字是她爸爸特意取的。她爸爸喜欢李白。

  这么多年,你还好吧?算一算,你离开台里,也有个四五年了吧?

  开完会后,老领导把我和阿朋都留了下来。他开口问我。我说有的,快五年了。他又问我,你应该是个念旧的人,怎么这几年都没回台里看看?我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单是为了叙旧,大家都很忙,也怕打扰到大家。老领导笑了笑,昨天我还和阿朋讲,说你现在处在事业上升期,不时地看见你参加社会活动的消息,大概忙得没时间理我们这些老同事了。

  我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不是那样的,我也没有变。

  老领导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不说这些了,请你回来做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就按你的思路做,你辛苦一下了。

  我说应该的,为老东家服务是我的榮幸。老领导又笑了笑,让阿朋陪我坐一坐,他还要去开别的会。他走了之后,阿朋把会议室的门关上,又把玻璃窗推开,扔给我一支烟,你怎么能没变呢?这话就说得虚了。我说戒烟了。阿朋说,喏,这不就是你的改变?

  老领导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焦虑咯,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这几年,他分管节目,要转型做新媒体,转变得很痛苦。又加上疫情,赞助商都被大台吃掉了一大半,节目更加难做。他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但也要改变,所以你刚才的话,有些刺激到他了。

  我只好沉默。你们都误会我了,或者说,我并没有表述清楚。但世界风雨雷电,内心静如止水,这些要怎么去表述呢?我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阿朋见我久久未说话,笑了一声,你的问题,总是想得太多,而我们则是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我忽然问他,你口中的“我们”,也包含了小白么?

  她不叫“小白”了,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她上节目做主持,字幕上打的都是“羽白”。阿朋看着我,直视着我。“我们”,当然包含了她。

  开会前见到她,说采访完后再和我见个面。我拿起了手机,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想找她的微信,没找着。后来才想起,两年前,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因为订婚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把男性的微信都删了。

  群发的。是她男人的意思,哦,应该说是她前夫。

  我很错愕。窗外,西山飘雨,阳光被云雾遮蔽,阴天显得白昼更短。这真是一场漫长的会议。我对时间的流逝向来迟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对很多事都是迟钝的。但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能写小说呢?

  小白问我,你会写小说,说明你很敏感,对吧?能够察觉到很多常人难以体会到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我其实属于后知后觉。我这样说,看出了小白的不相信。于是,就又补了一句,所以我写的东西,还没出来。他人无法共鸣吧。

  你以后出书了,我一定去买。能写东西真是很棒。我的笔头就是很差,从小到大,我爸给我补作文,我就是写不好。我爸爸是语文老师。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要写五百字的电影观后感作文,我爸给我限定了半个小时,我怎么也写不出来,我又怕我爸批评我,我着急得直咬自己的手指,把手指皮都咬破了。我是边流眼泪边写,把作文本都打湿了。呵呵,那次作文我记得很清楚。

  一个夜晚又开始了。我和小白从编辑机房回到办公室,都有些疲惫了。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泡的铁观音一杯接一杯。我瞄了眼电脑,小白看到了,于是就笑着问我,是不是今天写不了小说?我说再歇会儿吧。我带着她实习,一转眼也三个月了。领导问我,对她的评价如何?我说,其他人什么看法?领导说评价还不错,觉得她懂礼貌,做事情有规矩。他还补了一句,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子,这不简单。我说,是,原来我还以为带不动她,怕她吃不了苦。

  我重新坐回到了电脑前,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是就问她,太晚回去,家里不担心?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从办公桌旁拿给我一盒太阳饼,这是今天去采访台湾人的饼店,老板送的。谢谢你,王老师。我说谢什么呢?工作而已。她说不是这样的,像今天,你可以不用这样做的,但你还是为了我“出头”。

  小白今天要外出采访,饼店在岛外,车队没有安排派车。理由是今天的采访只是做文字稿,没有摄像跟着,自己坐车去就好了。我说这是去岛外,地铁还没通,天气这么热,她一去一回,路上的时间得多久?回来怕是要到晚上了。车队队长说规定就是这样,我说那我和领导打电话吧。队长骂了句“干”,要不是有阿朋拉着,我已踹过去了。

  我说你不用有负担,都是为了工作,你回来晚了,节目就来不及做了。小白有些急了,皙白的脸泛起了红润,不是这样的,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你是一个好人。我哑然失笑,小孩子才分好坏。小白嘴角泛起小梨涡,小孩子也会长大的。办公室墙上挂的电视开始播节目,主持人出镜,从棚内切到现场再切回到棚内。小白看着那个女主持入神,我隐约有了种预感。她静静地看着节目,我默默陪着。节目结束,我也无心写作,把电脑关了。

  今天不写了吗?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太晚了,我要回家。我毕竟是有家的人。

  也是,嫂子和孩子都等着呢。

  你也早回吧。

  我其实蛮喜欢黑夜的。小白笑了笑,不用像读书时,天黑前就要回到家。

  她的话,让我心里有种难言的触动。黑夜是专为独处的人准备。我走到门口,又折回,我给你写几句话吧。

  我常常黑夜归来

  在海城,这是我仅有的愉悦

  无处言说的时候,一个人

  有一个人的宿命

  但我们终将如江河入海

  奔涌,朝向相同的目的地

  短短的六行字,我写在一张白纸上。她低下头,这是写给我的吗?我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

  我们应该感谢粮食,感谢日夜,感谢星辰与大海。你不必谢我,我应该感到惭愧,你生命中的我并没有那么丰沛的意义。这些话,我并没有和她说。在坐电梯下降的时候,我默念着这些话,但内心却感到一阵轻松。

  迂腐。酸透了。

  当我向阿朋说,我曾给小白写过上面这些话的时候,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他说你还能写诗啊。我说这不是诗,这仅仅只是六行字,仅此而已。他扑哧一声笑了,随你便吧。你看看办公室,这里是不是和你走的时候一样?我把你原来的办公桌挪过来一起用了,放两台电脑,左右开弓,很有感觉吧。

  什么感觉?像是专职炒股的,每天盯着阴阳线,走势图切换着看。

  神经。

  从会议室出来,阿朋提议回办公室坐坐。他在烧水泡茶,我在办公室走走看看。小白原来的桌子不见了,放了一株天堂鸟,一株钱多多,特别怪异。我没有问阿朋为什么摆这两株硕大的绿植。其他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旧人去,新人来,他们的桌上摆着相框,是我不曾见过的脸庞。这几年,我只与阿朋保持着联系,听他说陆续有老同事退休,有离职的,也有生病走了的,招了些新人来,因为待遇问题,个别也待不久,转去新媒体公司做了。我走到窗台边,在过去,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落。从14楼往下看,车辆来来往往,行人脚步匆匆,如果是遇上下雨,五颜六色的雨伞可以拼凑出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天空又开始落雨,夜色暗沉,这雨啊,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了。

  茶泡好了,阿朋叫我坐下来喝茶。当时呢,我们都收到了她发的微信。我们都有些惊呆了。但她那个时候已经转去新闻部门了,也做起了主持人,虽都在台里,但遇见的机会不多。可即使遇上了,又怎么好意思问她,哎,你怎么要把我们的微信删了呢?我们当时私下说笑,小白这是被她男人拿捏得死死的啊,这还只是订婚呢。但后来证明,我们都错了,小白才是“高人”。

  阿鹏用上了“高人”这个词,我听了却有些于心不忍。她笑起来是有小梨涡的,她个子高穿的是平跟鞋,她很有礼貌,开个玩笑会脸红。我默默喝着茶。雨在外面的世界下得更加放肆,我却觉得心安。我说,有一次在办公室,也是下起雨,小白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吃着薯片。我说薯片吃了会发胖。她说自己是怎么吃也不胖。我说你这样的语气虽然朴实真诚且客观,但很容易招人嫉恨。她笑了笑,給我递过薯片,下雨天,偷得浮生半日闲,很是惬意的。

  她以前编稿子,还有现在口播的时候,常常用上诗句。老领导还夸奖她,说这是童子功。她说是她爸小时候逼得她背的。

  但其实她自己并不喜欢。想起见过她的爸爸。她爸喜欢李白,他们又姓“杜”,杜甫和李白是好朋友,她爸说这真是很好,女儿的名字里就有了个“白”。又因为李白是谪仙人,她爸就想到了“羽化成仙”,于是又给她名字里添了个“羽”。杜羽白,听起来就有气质,人也是这样。

  讲到这里,我忽然笑了。想起和杜老师唯一的一次见面。小白实习结束,她家里人请我到家里吃饭。喝了酒后,杜老师拉着我,谈起了文学,谈起了诗人。我不写诗,我说只写小说。杜老师可爱地说,都一样。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每个人都美好。包括小白了。

  又是一个落雨天,我给小白送了一本书。我准备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才合适。

  我说,我是有点敝帚自珍的。现在的社会,看书的人不多了,大家都在干嘛呢?在赚钱,在玩乐,在游戏。有那么一点时间,干点什么不好,看书的话会不会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我怕浪费感情。热脸贴冷屁股,我最怕这样的难堪。

  小白像是不认识我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是你的“徒弟”,你送自己的书给我,我当然很荣幸和高兴了!我会好好拜读的,一定。

  我微微一笑,打开书包,里面装了出版社送给我的几本样书。我写了一行字——“消解庸世,心花怒放”。我郑重写下她的名字,签上我的姓名。她欢喜地接过书,轻轻摩挲着封面,“我常常黑夜归来”,是这个书名,看来你是很喜欢这句话了。我点了点头,望向车窗外。

  这天要外出做节目,我告诉小白,我自己从家里开车过去,让她跟司机说。她说她也从家里走,自己开车过去,司机就载着摄像从台里走了。我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买车了,之前也没听她提起过。到了外景地,我看见了她的新车,一辆白色的现代车,和主人还是很配的。她听了后满是开心。家里最近搬了新房子,离台里太远了,我就想着要不自己开车吧。爸妈开始不答应,提了几次,后来还是答应了。我叫它“大白”,它什么都好,就是牌子不是太响亮。等以后吧,我自己赚钱了,换个好一点牌子的“大白”,像是路虎。

  做完节目以后,我和她分别开车回电视台。在台里的停车场,我拍了拍自己车的方向盘,开了十年的斯柯达了。我撑起伞,看见小白还在车里,打开镜子给自己补妆。我心底有些摆动,走过去敲了敲她的车窗。她笑着朝我招手,让我坐进车里。车内,充溢着簇新的座椅的真皮味道。她问我,王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想了好久,还是决定送你吧。出版社终于出了我的第一本书。

  王老师,这是大好的事啊!真的替你感到高兴,皇天不负有心人,你那么努力写作,一定是有成绩的。

  其实,说来是很羞赧的。我犹豫着,后来决定还是不说了。因为是第一次出书,出版社没有底,所以要我自费购买一些。出版社还安慰我,你不用难过了,这都是行情,现在书市很难做,能出版就已经很好了。坦白说了,不是知名作者的书,我们也不敢全包的。我试着宽慰自己,然后给出版社掏了钱。

  我说,这不算什么成绩,只是想想,写作也快十年了,给自己一个纪念吧。

  小白说,这是好的开头,以后一定会越写越好,书出的越来越多。她拿起书,如果王老师告诉我,我就去网上买了。下次,下次你再出书,我一定会去买。

  在车内与她的谈话里,她连续用上了好几次的“一定”,语气是那么肯定。我一方面当然是感谢的,但另一方面,又心生了怀疑,一定会如她所愿,如她所说么?我并没有把握。我的心底甚至慢慢裂开缝隙,那里钻出一种声音,那么肯定的语气,是真心的么?但很快,我就将这些缝隙强行掩埋,我觉得自己有些可鄙。

  你上次说喜欢下雨天,其实下雨的时候,看书是最舒服的。我望向车窗外,用手指顺着水流往下移动,你看这雨,冲刷尘世。

  王老师,你的话还蛮文艺的。

  小白笑着。我听出了她話里的客气,她的不失尴尬。我却自我难堪了。我迅速截断了自己的情绪,我厌恶而痛恨这样的蔓延。我说,我先回办公室了,晚上看来要加班了。

  王老师!小白叫住了我,听说,你想离职?而且,想很久了?

  都是“听说”了,对不对?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双眼弯成月牙。她举起了书,我一定会好好读的。我说谢谢,拉开门要走,但她叫住了我。车内音乐响起了王菲的一首歌《暧昧》,我有了些开玩笑的心思,和她打趣,怎么了,舍不得我了?下一秒,她忽然抱住了我。我有些意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她已经松开了。我们互相看了一阵,她说,王老师,你是个好人。我笑了笑,拉开了车门。我本想说,我终会离去,回过头看见她继续在补妆。于是,我撑起伞。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你要知道。

  那个时候,谁不知道你想要走呢?“离去”这两个字像刻在你的脸上,人人见了都明白你的心思了。

  这么夸张。我叹了一声。我以为自己的心思都写在书里,想说的话都在文章里了,没有人会真正知道我的内心世界,除非她或他能读懂我的文字。但实际,我自己就是小丑,一颦一笑,如穿新衣的国王,完全暴露了。

  那也没必要这么贬损自己。阿鹏重新烧水,上了一泡新茶,燕子窠肉桂。你这个人,一身都是毛病。有时嘛,骄傲得不得了,像羽毛鲜亮的公鸡;有时又把自己看得很低,怀疑自身的种种。

  你这么了解我?

  这么多年了。

  我说,谢谢你。阿朋说,大老爷们,少来这套。我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一口。茶甘在唇齿涌动,苦涩与回甘俱存。小白和我说知道我想离职的时候,我当下是很讶异的。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有这个想法,预谋已久的想法。她毕竟入职不多久,也才过了半年。她在台里的路还有好久要走,我不能影响了她……

  你这就自作多情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很坚定的。她如果那么容易受人影响,她就不是小白了。阿鹏徐徐说来,她的订婚来得很突然,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谈恋爱了,而且有了结婚的打算。我想想看,哦,她那时去北京驻点了三个月,说是做节目的时候认识了她前夫。这个前夫是海城人,年轻,在北京金融街创业,很有钱。怎么有钱呢?小白回海城了,他跟着回来,跟她表白的时候,带她去文屏山上,在一览众山小、城市灯火灿烂的烘托下,打开迈巴赫的车后备厢,装了满满的钱。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但这是事实。阿鹏起身把门关了,又把窗户推开。他给自己点了根烟,还是问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克制住了那刻的冲动。他深吸了一口,简单粗暴,是不是?但就是这样。后来是这个男的自己说出口的,传遍了台里。

  为什么呢?我还在纠结于上个陈述。小白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境地?

  人是会变的。他人不会按照你的想法来存在。

  阿朋说的话有点萨特的感觉,我不确定他是否读过萨特。但我读过,而且有一阵我还特别喜欢。我把头枕在沙发扶手上,身子躺平。我还在台里时,最喜欢躺在这个沙发上。我常常这样躺着发呆。我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是前夫了呢?

  那个男的搞金融,违规做网络贷款,触雷了。而且还搞了非法集资。听说公安在拘捕他的时候,小白也在一旁,还强拉着不让公安带人走。在审讯室做笔录,公安要她配合调查,她还拍桌子叫板。当然,她订婚没多久,没有介入到那个男的事里面,所以回台里后也很快恢复正常。过没多久,她又“扶正”当上了主播。后来又找了个机关的人嫁了,一切都如风吹过,了无痕迹了……

  我看到一束束烟花在眼前散漫开来。这是一个魔幻的时刻。我无言以对。

  阿鹏猛抽了几口烟,烟头一灭一明。明亮的时候,烧红的烟头分外扎眼。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把烟掐灭,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小白搬走的时候落下的书,很新。我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拿回去,她说不用了,送给我了。送给我?阿朋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知不知道,我买了20本这书。

  阿鹏慢慢收住了笑容,看着我。而我的目光,则直直地落在了那本书上面。

  有两个人,牵着一匹白马,仙衣飘飘朝我走来。走到近前,他们自我介绍,我是李白,我是杜甫,后人据说称呼我们是“李杜”。我很激动,但又不敢太过表现,只得强作镇定。我问两位,为什么会找到我呢?李白朗声说,受一位朋友所托,他拜托我们来找你。我们答应了他,你知道的,一诺千金,侠义之士所为。杜甫接着说,那位朋友是“杜老师”,和我算是本家了。他说自己已经走了,但遗憾走之前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杜老师,他要见我么?

  是的。李白捋了捋自己的须胡。他也是要请托你,照看下他的女儿。他之爱女,他已无法知晓她心底在想什么。我想,这会不会又是儿女私情之事?我原来想拒绝,“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男女情长,实在是最小事。但杜老师说得诚挚,又是想到舐犊之情,我和子美一商量,于是就决定还是帮帮杜老师。子美,你和这位少河先生谈一谈,那边似乎是有酒家,我去买些酒吃。

  你带钱了吗?

  子美何故言錢?千金散尽还复来,这裘衣,这白马,统统拿去换了酒钱。

  杜甫笑了笑,由得李白去了。

  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当然。但也有矛盾的时候。天子叫他,他喝酒也不应,称自己是“酒中仙”。但有时又觉得孤寂,被冷落时,感觉更甚。所以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所以,你明白了吗?

  杜甫说到这里,转过身,看着我,目光亲切。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毫无想法。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们都是矛盾的。他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坚定,我几欲想哭。我很想问他,在秋风破茅屋的时候,子美先生,你是如何挺过去的?

  杜甫应该读懂了我的内心,他淡淡地说,努力活下去。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很是羞赧,我们都应该羞愧。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太远了。远处,李白在招呼他了,子美,酒买好了,船家在等着我们呢,我们赶去金陵吧。我那里有很多朋友!杜甫朝我挥了挥手,回去吧,天黑了。

  我猛然惊醒,额头冒汗。你梦到谁了?嘴里喃喃自语的。阿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居然就睡着了,你估计是很累了吧?我点头。阿朋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坏透了,好像整个人都颓了。我说我梦见李白和杜甫了,你别问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先走了。

  我自己下楼,像是仓皇而逃,没有让阿朋送我。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可以走路回家。电梯到了一楼,我和一个女人擦身而过。我戴着口罩,她也戴着口罩。电梯门要关上的刹那,我回过身,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着我。

  而后电梯门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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