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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冯家媳妇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071
孙亦文

  在小城金坛的历史上,冯家还算有点名气,上辈里出了个探花祖宗,按照规矩要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就在家乡修了座大宅院,便是戴王府旁的冯家大门。“富不过三代”我外公冯淑仁是他的侄孙,也就是第三代。冯家在他人看来依旧风光无限,实际上只剩了个空架子。今天要讲的是三个冯家媳妇的故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冯家大门永远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宗族亲眷来拜年。小小的我戴着一顶红格子羊绒尖顶帽子,和姊妹们一同站在大厅里,看着一对对男女从门槛上跨进来。女的都穿着大红色绸缎裙子,男的都头戴西瓜皮帽,整齐划一地向上座的老太太下跪、说吉祥话,脸上带着可喜的笑。不知道是哪一年,拜年的笑脸中开始出现一个“异类”,是个身穿黑袄黑裤的年轻女人。她也跨进门槛来拜老太太,蹙着眉头、战战兢兢地说吉祥话,在一堆喜庆的嫣红中显得特别扎眼。我不敢声张,只在茶余饭后悄悄留意他人的议论。听到有人说她是“捧着牌位拜堂”。幼小的我知道是不好的意思。可她哪里捧牌位了?想不通,又好奇得很,便鼓足了勇气去问外婆。

  我的外婆姓尤,镇江人,长着鹅蛋脸、长眼睛,高挺的鼻梁,修长的身量,年轻时是个标致的美人,到了中年也芳华未尽、颇具韵味。外婆为人直爽,我问外婆,外婆就一五一十地答,不像有的大人那样编谎话哄我。她告诉我,那个穿黑衣拜年的女人,我该喊她大姑奶奶。她还没结婚,对象就得病死了。如果是普通人家,兴许还能退婚,可这是冯家大门呀,她必须硬着头皮嫁进来。

  我虽然小,但听了这大姑奶奶的事情,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咕哝道:嫁人这么不好,我不要嫁人了。

  傻新儿,又不是所有人结了婚都不高兴,你妈妈不就挺好的?外婆笑着说。还有我,我嫁到冯家那年……

  外婆嫁到冯家也高兴吗?我瞪大了眼睛。从我有印象起,外公就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了,外婆却是那么年轻、漂亮,这样的婚姻也幸福吗?

  外婆向我娓娓道来:其实我们尤家也算是镇江的大户,只是我母亲早早去世了,父亲又在外地做生意,我就只能跟着哥哥嫂嫂生活。没有人陪我玩,我也不敢说话。那时候的我是不大高兴的,对媒婆介绍的亲事总是提不起精神。那次,一个媒婆介紹你外公,一个四十八岁、整整大我两转的鳏夫。一开始我当然是不同意的,我父亲和哥哥嫂嫂也不满意。可是见到他真人后,我就改变了主意。那是个热闹的庙会,叽里呱啦的抬阁在巷道里穿梭,桥下缓缓驶过张灯结彩的花船,把漆黑的晚上照得流光溢彩。在灯光里,我看清了他的长相,瘦瘦高高的身材,端正的、刀刻一般的五官,一举一动也特别儒雅,透着潇洒的书生气。我哪还顾得了什么鳏夫、什么年龄大?就这样,媒婆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心甘情愿地嫁进了冯家大门。

  外婆讲到外公,总是很高兴。但我渐渐长大后,从母亲口中听到了一些不同色彩的故事。

  一个是拐棍的故事。我母亲的奶奶,也就是外公的母亲名叫冯姬婆,大家都尊称她“冯老太太”。这位冯老太太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据我母亲说,她为人严肃、不留情面,整日就是一副封建大家长的冷面孔。外婆刚嫁进来的时候,冯老太太住在楼上,外公外婆住在楼下,夜里只要听到楼下的床有动响,老太太就用拐棍敲地板:咚咚咚、咚咚咚!吓得楼下的新婚夫妇不敢出声。在老太太看来,年近半百的儿子经不起年轻媳妇折腾,只要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行了,天天如胶似漆怎么受得了?

  除了这则好笑的秘闻,封建家族媳妇该受的罪,外婆一样都逃不掉。虽然冯家已日渐凋敝,但还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外婆进门后既要当王熙凤,又要当薛姨妈,里里外外采买收拾,上上下下协调打点,含辛茹苦带大我们这些孙辈,寒来暑往,从来没有“退休”的时候。你要是问我,媳妇吃了这么多辛苦,难道不会对婆婆有怨恨?怨肯定会有,人心都是肉长的,又不是什么圣母菩萨。但我觉得,外婆的心里还是感恩占了上风。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还记得外婆讲的另一件事。就在她快要嫁进门的时候,得知外公前妻的大儿子俊熙也定了一门亲,亲家在县衙里主事钱粮,口气很大,要求先进门。一来俊熙的婚事早就定了,二来这位小姐家中有权有势。外公很为难,只好去请示冯老太太。冯老太太冷着脸,把拐棍在地上顿了顿,作了最终结论: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尤家小姐是长辈,应该先进门。于是,外公外婆这门后谈的婚事反而提前办了。老太太别的事情我倒没怎么听外婆提起,唯独这一件,反反复复听了许多遍,可想这对婆媳的“恩情”必定是大于“怨念”的。

  拐棍的故事关乎恩怨,另一个汤盅的故事则触及情仇。我外公在世时,做过很长时间的私塾先生,也开过粮店,人品相貌皆是一流。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男子有一些风流事,大概也无甚奇怪。听外婆说,冯家大门有一家亲戚,小女孩生来就没有父亲,我母亲叫她“遗胞姑”,就是遗腹子的意思。母亲常和这个“遗胞姑”一起玩耍,外公外婆也常常关心接济这对孤儿寡母。但正应了那句老话——“寡妇门前是非多”,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是一时激情,这个可怜的寡妇竟然怀了我外公的孩子,并偷偷在家堕了胎。也不知道我外婆从哪得来的消息,她也不声响,只拿了一个汤盅到寡妇家去。寡妇心虚,问她来意,外婆说:“向你要一样东西,要盅奶。”小寡妇吓得连忙下跪,连连央求外婆原谅她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见此情景,外婆没有多说大道理,并当场原谅了她,日后照常关心爱护,只当作无事发生。

  我常常想,如果这件事放在别的大太太身上,不是哭嚎谩骂就是忍气吞声,无非这两种反应吧。我外婆既不哭闹,又非隐忍,而是用一种同为女子的共情之心,用超越情仇的怜悯之心,去理解一个在这世上艰难立足的寡妇,去包容她的偶入歧途。善良大度至此,使我相信她这一生虽然经历了不少黑暗,却并没有积攒多少仇恨。用她的一双眼睛看世界,黑暗将消弭大半,剩下的都是幸福吧。

  前面说到外公前妻的儿子、我的俊熙舅舅,他那位钱粮主事家的媳妇本名叫什么,我也忘记了,只知道喊她舅娘。舅娘年轻时美艳动人、乐于交际,与其他几位有钱人家的小姐隔三岔五约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麻将,无比地潇洒,时称“金沙十姐妹”。舅舅和舅娘小两口就住在离冯家大门不远的七庙巷,旁边则是西轿巷,因住满了轿夫而得名。那里面有一个舅娘的“私家司机”,时刻准备拉着这位美貌的女郎四处游玩。

  舅娘生在官宦人家,想必是“富养”长大的,因而养成了豪爽开朗的性格。她七庙巷的宅子里到处铺着滑溜溜的大理石,卧房则是木地板,甚至还设了暗室,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家里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常有些零碎钱,舅娘总是满不在乎地让下人“拿走拿走!”。她倒是无心插柳,让下人们得了这许多好处,自然对她十分爱戴。外婆和舅娘年龄差不多,人长得好看,性子又乖顺。舅娘便很喜欢她,有好去处都会带着她一道玩乐。这一对名义上的婆媳,非但没有被先嫁后嫁的风波影响,反而变得如同姐妹一般亲昵。

  舅娘给舅舅生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是自己奶的,生下来就扔给奶娘。冯老太太有什么话说,舅娘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后来,舅舅和舅娘都染上了有钱人的毛病——鸦片烟瘾。舅娘不再到处玩了,就和舅舅两人窝在一处静静地吸烟。先是把金银首饰卖光,又卖红木家具,再卖铜器用具,最后,连家里的被褥、棉絮、好衣服都被他们卖光、当光了。起初,舅娘前脚把东西卖了,娘家后脚就送了新的来,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到解放前不久,两人实在支撑不了一个家了,就搬到了冯家大门里,用芦柴棒隔出一个逼仄的北厢房出来,一人一张小床,终日躺着。从一开始没钱买鸦片,到后来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鸦片了。医生就按时来给他们俩打吗啡针,麻痹他们痛苦的神经。没有被子盖,就用破棉絮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地胡乱搭在身上抵御寒冷。

  舅舅沒能捱过去。他留下一具被针头戳烂了的躯体,告别了人生最后一个冬天。

  神奇的是,舅娘一个人挺了过来。好像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夜,她终于在一个春日的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连鸦片烟瘾也随着冰雪一道消融干净了。后来,事情发生了有趣的转折:舅娘评上了贫下中农,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国家最纯良、最无辜、最有理的一员。她的两个儿子、我的表哥们借了身份的福荫,得以平安地成家立业。舅娘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的恩赐,在寄卖商店安分守己地工作,享了许多年的天伦之乐才走。

  后来,每当想到爱情、婚姻、命运这些词语,大姑奶奶的一身黑衣、外婆幸福的笑容和舅娘跌宕的一生,总是在我脑海中同时出现,形成鲜明对比。人家说大姑奶奶“捧着牌位”拜堂,虽然只是个比喻,那“牌位”却像个真实存在的紧箍一般,禁锢着她的一生。一个人从风雪里走来,又一个人悄没声地归去,没留下半点痕迹。而我的外婆,这位大胆的尤家小姐,却因为庙会上的一见钟情而“闪婚”,逃离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在不被家人看好的悬殊婚姻中,收获了平凡又安稳的幸福。舅娘的经历就更令人啧啧称奇了,这哪是电影能拍得出来的?人的命运,从好到坏,从生到死,从相聚到分离,到底是无常,还是早有定数?又或者,人生的无常便是定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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