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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171
潘晶

  远远地看见小年,我大声唤:“妈。”他大声应了。

  这样叫了好几年。后来渐渐大了,知道不妥,再不肯叫。偶尔遇见,他常常取笑我小时候叫他“妈”的糗事。

  小年是我们村里的人,按辈分我该叫他叔。

  夏天的黄昏是光的亮的,背负着轻的重的,抹不开的晚霞,远远的夕阳还没有落山,皮肤上带着汗水浸泡的黑白,乡村的农人都希望能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光完成地里细碎的活。

  小年吃了晚饭站在渠道埂上。他看看天空中远远近近的云,被夏日的夕阳染成红红黄黄一片,又看看在地里劳作的人,一个个满头汗水,被夕阳照得,也是红红黄黄一片。遇上归来的大奎和二奎,“明天么的天啦,这么辛苦做啥呢?天都快黑下了,还不早点归家弄一碗夜饭?做到老做到死,还不都是眼睛一闭,啥都没了?”

  大奎并不理会,二奎却要和他辩上几嘴,“都像你这样,田都要荒了,饭都没的吃!”

  “种田哪块费事哒?种子一撒,收的时候能收一下,总归饿不死的。”小年悠哉悠哉。大奎横了二奎一眼。二奎撇了下嘴,跟着走了。

  母亲刚到家,洗了手,把中午的剩饭倒进我已经烧好的开水锅里。烧滚了就盛,滚烫滚烫的,就着中午的剩菜,晚饭也就解决了。听着村后好像有吵闹声,我放下碗一溜烟就去瞅。二奎被二婶关门外了,坐门口生气,“你说说,还是个人话吧,说我还不如小年!我哪里不如他了,比他好吃懒做了?”

  旁边看热闹的小年不干了,“你俩吵就吵,咋还扯上我呢?我这样,不好吗?”然后提高了音量对着门,“嫂子,跟二奎过不下去,记着我点啊,不要骗人啊,都说我好,咋没见一个跟我的?”大家轰一声都笑了。大奎过来,啥也没说,把二奎拖进自己家去。

  夏夜的黑,带着白天的余热四仰八叉地摊开来。偶尔一丝的凉风,已经让人舒爽不少。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洗去一天的疲惫,摇把大蒲扇,三三两两找个有井的人家门口,或坐或站,说说近来的风声,讲讲老人的往事。我最喜欢听小年说。他是万事通,说啥啥都懂。他说:“开过年来去湖北,湖北比我们这里冷哦,刮的风像刀,我洗脸都不用水,就用这个风刀。工地上有个小妇女,老是叫我洗脸,我又不欢喜她,还老是往我身上靠——”大家伙儿轰一下又笑了。“小年,你尽吹牛,这么多年,你老说有小妇女跟你好,怎么没带回来一个半个的?”

  我琢磨着怎么用风洗脸,二奎耷拉着脑袋从家里出来了,大伙立刻顿了顿。二奎说:“凉快点也要出门了,找点事情做,待村里也不是个事情,种田种不出金豆子。”

  小年:“你舍得二嫂?我家里要是有个女人,我绝对不出远门。”

  大伙笑道:“你要是家里有个女人,都会被饿跑了!”

  小年也不生气,“说的也是,我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用发财,不做也没人管,你们还羡慕不来!”

  一晃就到了年底。寒假放得晚,一到家,母亲就说小年带了个女的回来了。我书包一扔就去看。小年没在家,屋里头黑咕隆咚的,有点冷。有个满脸雀斑的女人,高高瘦瘦的,看我冒失地进门,也在好奇地看着我。我顿时有点囧了,想了会儿,叫:“婶子。”空空的屋子里有回音,我吓了一跳。她抿了抿嘴,笑了,说:“我叫美娥!”

  我又红了脸叫:“美娥婶子。”

  她笑得更深了,让我坐。那桌子像是我家偏房里那张旧的。小年家原来的桌子,中间有个大裂缝,能伸进一只手。有时候都怕碗会掉下去。

  我不好意思坐,又呼哧呼哧跑了回来。

  这年的春节前,下了场大雪。整个村子都雪白雪白的,路全部给封住了。却封不住农村人的热闹,炒炒米,做米酒,杀猪宰羊,鸡鸭鱼肉,包子团子,一样都不能少。谁家热腾腾的包子第一个出笼,小孩子就一哄而上,吃掉半笼,主家也是开心地笑。母亲拿了二十多只包子、团子,让我给美娥送去。地上有点化冻。冬天的黄昏乌沉沉的,我踩着烂泥走到小年家门口。美娥正看着门外的雪,看不出表情,看到我就笑了,“我记得你的。”我又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还不晓得说什么好。屋里头很冷,天还没暗,已经开了灯。桌旁摆着两张长凳,墙角多了两张小凳子,堆着一些南瓜山芋啥的,显得屋子不那么空了。她穿了一件新的棉衣,是紫红色的,像新娘子一样。

  远远地回头看到她又坐下來,忧愁地看着门外的雪。炊烟从村里的烟囱升到半空,又慢慢散开,和阴郁的天空连成了一片,分不清是云,还是烟。

  大雪化开,春天很快也来了。田里的麦子呼呼地往上冒,绿得醉人。村里人都以为美娥会离开,她却没走。她学着村里妇人的样子,在门前种起了蔬菜。小年在镇上找了个事情,没出远门,只是出来溜达少了。

  村里人忽然间有了默契,隔三岔五地总有人偷偷拎些米面什么的送到小年的家门口。有时候不巧遇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笑。

  很快就到了夏天,我们也放暑假了。满村子地跑,村里的狗也跟着我们到处跑。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叫,我们就去抓知了。田里的田鸡呱呱叫,我们就钓田鸡。有一天,狗们突然齐声叫起来,村头来了个陌生的男人,一口外地的口音问美娥住哪?我们都警惕起来,相互使着眼色,不肯透露半句。他皮肤黝黑,瘦瘦小小的,看上去病歪歪的,还带着两个女娃,大的看上去才七八岁。小姑娘们也是黑黑的,见人就躲到男人身后,脏兮兮的小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稀疏的头发也贴到脸上,脸上的灰被抹成一条条花胡子。男人一边安抚着孩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寄信地址写着我们村的名字。还是没人吭声。远远的,小年骑着个破自行车到了村口。他啥也没说,带着男人和孩子就回了家。

  男人和孩子就这样住下了。小年照常上班,傍晚从镇上带点小菜回来。美娥学着用井水把门前冲上两遍,和男人一起把桌子搬出来,放上小菜,倒上三杯小酒。他们很少在村里走动,只有两个孩子偶尔会在傍晚的时候远远看我家门口的花。母亲向她们招招手,她们慢慢地移走过来。母亲回去拿了两个洗过的番茄,她们睁大眼睛也不接,也不吭声,然后扭头就跑了。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男人带着孩子走了。临走的时候,小年给孩子买了新衣服和新书包。

  美娥还是没走。她学着村里人的样子,扛着锄头去地里。这年小年的地里破天荒有了好收成,他用他那个破自行车驮着稻子问母亲,电管站在哪?

  入冬的时候,美娥俨然成了村里妇人的模样。遇上下雨天,她会挎上针织篮子去二奎婶家。篮子里的毛线是枣红色的,暗暗的。二奎婶笑着问:“小年的?”她“嗯”了一声。二奎婶看她兴致不高,问:“想孩子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轻点了下,似乎怕被看出来,把头埋得更低了。

  二奎婶叹了口气,“都是当妈的。”也默声不说话。停了会,她又说:“你把孩子接过来吧,在这边上学,以后就在这边成家,多好!”美娥抬起头,眼里似乎有了一点亮光,想了想,又暗淡下去。窗外的风隔着玻璃呼呼地吹,天有些暗,似乎又要下雪了。

  开春之后,村头的树还没开始冒芽,寒风吹在身上,冻得人直哆嗦。美娥说她也想出去打工。小年说,我陪你。两个人一起收拾。小年头发剃了个板寸,根根立在头上。美娥给他戴了帽子,板寸看不见了,眼睛里闪着光,枣红色的毛衣衬得更高挑精神了。他和二奎说,地里还有麦子,等收割的时候我们再回来收。

  刚刚初夏,麦穗卯足了劲在灌浆,桑树长得高了。村里人开始养蚕,肥嘟嘟的蚕趴在桑叶上呼哧呼哧地拼着命在吃。小孩子除了帮家里采桑葉以外,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满地里找桑果,每个人的嘴都吃得红红黑黑。小年回来了,没有美娥,也没有人问他美娥去哪了。他又开始在渠道埂上来回走动,吃吃饭,剔剔牙,找个人就聊聊闲话。

  他说:“玩数字游戏?”

  我早已洞察了游戏的规律,再没有兴致了,“不玩。我还有很多作业呢。”

  他又走到别处,看看天空中远远近近的云,初夏的云白团团的,风儿柔和而温暖,再看看地里劳作的人,地里大多是不出门打工的女人。他说:“二嫂子,二奎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你一个人留家里干活,苦巴巴的,早点别做了,也跟人家学着打打牌,多舒服啊!做到老,做到死,还不是眼睛一闭,啥都没有啦!”

  二婶抬起头,回道:“你啊,就剩一张嘴了!”

  金黄的油菜花已经谢了。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里撒下一片片的光,被风吹得到处跑。不远处有一块地里,麦子稀稀拉拉的,像是瘌痢头。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子,渐渐地也似乎远离了村里的故事,只是偶尔听到母亲谈及村里的人。一次陪着母亲下乡。远远的,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走来,很瘦,面目填满了岁月的沟壑,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仔细看了才发现原来是小年。他穿着件深咖色的外套,里面一件枣红的毛衣,露出来的领子油腻腻的,发亮。我提高音量叫了声叔,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了,“你小的时候还叫我‘妈呢!”我也跟着笑了。

  听人讲,现在村委把他送到镇上的养老院了。一日三餐,吃住不愁,还有零花钱,他似乎一直过着他想过的那种日子,又好像不是。他看了看天空,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又看了看地头,以及地头劳作的村里人。村里现在大多都是些上了年岁,又不愿和子女一起住的老人。不用种田,闲暇的时候摆弄摆弄些蔬菜,养些鸡鸭,时不时送一些给城里的子女们。小年坐在那个老井旁,耷拉着。二奎拉扯着一大群羊从渠道埂上走过,几只小羊羔围着羊群蹦蹦跳跳,路边有一棵花椒树,还残留了没收的果子零星地挂着,红红的,远远闻到淡淡的香气。二婶看到我,端了把小椅子到门口,问:“你爸还好吗?”我说:“还行,每天打打小牌,偶尔还出去四处走走。”一旁小年又看了看天,“不早了,要回去了!”

  我疑惑地问:“回哪?”顿了下,“哦——”

  去年冬天,母亲说,小年在养老院不小心摔了一跤,躺了几日就不行了,正是新冠疫情爆发的时候,丧事也没通知几个人,就给简单地办了。听说他的包里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倒是有两个女孩子的合影,看上去30多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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