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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姐姐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203
谢丽霞

  疯婆子又发病了。一时间,村里的鸡狗也发起疯来,不能飞的要飞,不会跳的要跳。风跟着起哄,呜呜地伴着节奏。草屑废纸破塑料袋像有了魂,又像失了魂,没头没脑地满地打旋。刚倒掉刷碗水的妇人,急急忙忙把清洗盆往厨房一扔,抬脚就追出去,没几步,了然无趣,嗤笑着放慢脚步,边走边掏出口袋里的瓜子嗑起来。门槛前的竹凳上,端着饭碗的老头,“嗖”地站起来,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叽叽咕咕。扎着围裙,捧着一碗肉圆鸡蛋的老太婆,来到老头面前,叫他夹一个。他看不见听不着,痴傻一般。老太婆沿着老头子的目光,看到疯婆子穿着粉色真丝吊带睡裙在狂奔,胸部两个弹性十足的球也在狂奔,长发散乱,裙摆乱舞,白花花的胳膊和小腿刺目晃眼。老太婆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老头子的筷子,在嘴里狠狠刷两下,没头没脑朝老头甩去。在这大多是留守儿童和老人的村庄里,疯婆子就像来到克里特岛的欧罗巴,做着一场梦,又像一块打水漂的瓦片,掠过水面,激起一串串粼粼的水花。

  那次疯婆子给我讲神话故事,“阿佛洛狄忒女神对欧罗巴说:‘欧罗巴,放宽心,把你带到克里特岛的是宙斯,你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你的名字将与世长存。”说完,她半合起书,怅然地望向窗外,看见李奶奶打院门前经过,眼睛骤然一亮,顿悟了什么,拿起一个苹果,就跑出去。两只镶嵌水晶的拖鞋甩出去老远,却浑然不知,光脚赤足,踩过粗砺的水泥地,踏着碎石子路,追上李奶奶,一边把苹果塞她口袋,一边期期艾艾地问:“你,你有没有看见……我男人……他叫宙斯。”李奶奶慌慌地把菜篮子扔了,撩开她的手,拔腿就跑。疯婆子哭喊着在后面追。幸亏王婶及时赶到,生拉硬扯,把她弄回家。

  王婶原先随男人一起外出打工的,为照顾疯婆子,不得不回到村里。早年没种的地都荒了。她想重新种起来,被男人训斥,只要把疯婆子照顾好,抵得上种几十亩几百亩。王婶便不养猪不喂鸡,洗衣做饭搞卫生,一心一意伺候疯婆子,她不发病时,就去麻将馆打发时间。

  疯婆子发一次病,王婶就要跟男人打电话。于是第二天,通向村外的盘山公路上,就会出现一辆裹着尘烟的越野车,驶到王婶家门口。王婶男人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拉开后座门,左手抵在门框上,右手做出请的姿势。车上先下来一只锃亮的皮鞋,紧跟着第二只。沿着笔挺的西装裤向上看,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梳着露额头的大背头,面无表情地朝屋里走去。

  王婶男人跑进跑出,吃的用的,写着英文字的服装袋,画满字母“L”和“V”的包包,一一送进屋里。只一会会工夫,村里人就不约而同地、远远近近地站在王婶家门前,抓着笤帚,拎着潲水桶,手心里握着刚从老母鸡屁股上抠出来的带着温热的蛋,眼神巴巴地在王婶男人身上移动。也有探着头朝里屋张望的,虽然看不到什么,但仍似有一股魔力,令目光定格在屋里头那扇门上。大家低语、点头、摇头,像一场重要会议,需要深思熟虑的发言,结果却是细碎的沉默。“领导”面露失望,做出万般无奈的定音,会议到此结束。被笼罩在各种目光中的王婶男人,朝大家挥挥手说,中午都来吃饭,不要客气啊。大家便往回走。猪还在猪圈里嗷叫,老母鸡在“喔喔”地邀功,院子才扫一半。许多比“开会”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

  “这个氯氮平,一天三次,每次一颗。利培酮,一天两次就可以了,早晚各一颗。”男人拿着一袋子药,对王婶交代。“我哪里记得?你帮我用笔写上去。”“你笨猪啊,上面不有字?”

  “对了,她不肯吃药的。”王婶道,“好几次,她都把药扔掉,那副样子,凶得呐。”

  “你不好动动你的脑子么?把药泡进牛奶里,放在菜汤里,喝的饮料里。她哪里是狗鼻子?只要她好好的,到年底,我老板绝对不会亏待你。”王婶转忧为喜,剁肉的声音也欢快起来。

  一桌子的菜,疯婆子拿着筷子傻笑。她今天穿一身墨绿色真丝连衣裙,腰身盈盈,面如春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柳哥,你吃,王婶烧的菜可好吃了。”疯婆子翘着兰花指,搛一块瘦而不柴的红烧肉,以柔曼的姿势划出一道轻浅的抛物线,轻轻落在中年男子的饭碗里。“还是乡下的肉香。”柳哥大块朵颐,左手时而抚摸疯婆子丝滑的长发,时而搂搂她纤细的腰肢。疯婆子扭捏羞赧,幸福的感觉,汩汩而涌。

  下午小憩,柳哥蹑手蹑脚地从里屋出来,拖起正在午睡的王婶男人。王婶男人揉揉眼睛,什么也不问,默默地跟在后面。透过窗子,霸气的越野车很快上了路。车后腾起的灰尘,像一袭水袖,绕山而舞。尘烟滚滚,兀自愉悦,回落地面,无声无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新药管用,疯婆子一觉睡到傍晚。起身环顾,屋子空了,抬眼看到窗外寂寥的山峦,山下旷野杂树丛生,野花漫漫顾影自怜,不禁嘤嘤啜泣起来。王婶一边整理着衣柜一边说:“柳总有急事走了,见你睡得香,没有叫你。你不要哭,快起来,看看这次带来什么好看的衣服。”“嗯。”疯婆子怏怏应着,眼神慢慢移向衣柜。一件件时尚靓丽的新衣服倏然照亮她的眼睛。

  清晨,日头从东边山岗处升起,晨雾缭绕,村庄氤氲在淡淡的金色中。看不见一只鸟,鸟鸣声却无处不在。长音婉转如歌咏,短音切切如私语,长音短音落玉盘,无不悦耳欢快。河塘边,几个妇人在淘米洗菜槌衣服。一个扎着克莱因蓝止汗带,身着白色运动服的身影闯进眼帘。她们沉睡一夜的语言功能,顿时苏醒过来。

  “呀,那不是疯婆子吗?”

  “一大早就发病了,王婶呢?”

  “你懂什么?人家那叫早锻炼。”

  “早锻炼,头上还要扎个带子?敢情坐月子呢。”

  “哈哈……”

  “你懂什么?城里人沒有鸟事,跑跑步。”

  “城里人怎么没有鸟事?城里人鸟事多着呢。”

  “哈哈……”

  “你怎么知道?你干过鸟事啊?”

  “哈哈……”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闺女过年回来时跟我说的呗。”

  “啥鸟事啊?说说么。”

  “这还要说啊,疯婆子不就是城里人么?”

  “人家这叫本事。”

  “本事?有本事会躲在我们这山沟沟里?”

  “能躲,也是一种本事么。”

  “本事啥,不就是吃青春饭?谁没有过青春啊?”

  “哟,好像你青春的故事特多么,快点交代。”

  “没有,没有。”

  “不老实。”

  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哗啦啦地朝她泼水。她拽住自己的菜篮子,转身就跑。肆意的笑声,在村子的上空飘荡。

  爷爷奶奶一早去田里干活。我又偷偷溜出门,去找疯婆子。

  疯婆子穿着一袭白裙。长发柔顺,戴着一个水晶发箍。乌黑的发丝里闪着无数小星星,娉娉袅袅,站在眼前。

  “你真像仙女,我就叫你仙女姐姐吧。”

  “好啊,仙女姐姐带你去‘写神(生)。”

  “什么是‘写神啊?写神话故事?我可不识字啊。”

  “不是‘写神,是‘写生,就是带你到外面画画。”疯婆子指着为我准备的画画工具。

  “好啊好啊!”我拍手欢跳。在幼儿园,我的画,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呢。

  河塘边,垂柳下,我们支好画架,夹好画纸,拿起彩色铅笔。

  疯婆子说,你看到什么画什么,想画什么画什么。画画就像人生,没有标准答案,用心去画,就可以了。究竟画什么呢?我抬起头来,看到天蓝蓝的云白白的,远处青山弯弯的,山下绿绿的田野里夹杂着各种颜色的小花。看着看着,这些景象一点一点印在脑海里,我低头就画。

  “画得真好。”仙女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画板前,我难为情极了。她用那嫩白而修长的手握住我的手,把山的形状和田野的色彩改动几笔,整个画面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仙女姐姐,你画的是什么啊?”我来到她的画纸前。

  黛青的山上是一座漂亮的宫殿,宫殿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宙斯和她自己。

  山羊胡须的张爷爷牵一头水牛,晃晃悠悠进入我们的视野。仙女姐姐的眼神陡然恍惚起来,身体随着眼神飘悠过去,伸出双手,一把搂住张爷爷的腰,噘着嘴往前凑,“宙斯,我的宙斯。”七十来岁的张爷爷一愣,眼珠上蹿,十三年不犯的羊癫疯差点发作。我知道,仙女姐姐又犯病了,拼命掰她的手,说:“他不是宙斯,他是伊娥的爸爸,那牛是伊娥。”仙女姐姐愣了神,泄了气。张爷爷抖抖索索拉着牛绳,跌跌撞撞逃了。我在后面高喊着:“伊娥自由啰,伊娥回家啰。”

  仙女姐姐不能看到活生生的牛,一看到,就会乱。

  “妮妮,你说,宙斯是万神之王,为什么还像凡间的男子一样怕老婆?”

  “妮妮,你说,宙斯是喜欢伊娥多一些,还是欧罗巴多一些呢?”

  她总问一些我不懂的问题。

  “伊娥也是宙斯喜欢的人间女子。”仙女姐姐上次跟我讲,“有一次伊娥在勒那草地上放羊,天上的宙斯看见了,心中燃起火焰一般的爱情。他扮成凡间男子,用甜言蜜语诱惑伊娥,被宙斯的妻子赫拉发现。赫拉妒忌心极强,宙斯为了让伊娥逃脱赫拉的报复,把她变成一头小母牛。从此,这头小母牛失去自由,历经千难万苦。”疯婆子讲到这里,眼神涣然,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墨线缓缓扩散出去。我用手在她面前挥挥,她什么也看不到。“妮妮,你知道吧,柳哥的老婆凶狠得没命,她把我往死里整啊。”說完,眼里涌上的哀伤,聚集成云,化成水珠,滴落下来。我搀着她,慢慢地移动脚步,来到里屋床前,把她轻轻放在床边。她如木偶一般,任我替她脱鞋袜外套,顺从躺下。只一会,她转身抱住枕头,蒙着脸抽噎。一抹淡黄的夕阳袭着疲惫,贴着东墙面,蹒跚而行。

  窗外逐渐暗淡,村庄越发寂寞,仙女姐姐的啜泣声孤独无助。当声音减弱,我以为她要睡着时,又响起来,如暂停片刻的机器,添加机油,重新发动起来。

  一轮浅月,挂在深蓝色的半空中。树影婆娑间,王婶哼着小曲回来了。我忙迎上去,急吼吼地告诉她仙女姐姐的事。“怎么办啊,王婶?”我拉着王婶的胳膊拼命摇,觉得越使劲,王婶就越有办法。

  “好啦好啦,我有辙。”王婶挣脱我的手,“先去倒杯水来。”她吩咐道,又转身去自己的房里,拿出一把药,对着疯婆子轻声细语地说,“仙女姐姐,起来吃药啦。”仙女姐姐突然转过头,挺起上半身,嘶声喊道:“我不吃药,我没有病,你们别想害死我。”双手在空中乱舞,像要与什么反抗。

  “不吃也要吃。”王婶失去耐心,爬上床头,扳过仙女姐姐的头。

  “快来帮忙,稳住她。”王婶朝我喊道。

  我赶紧过去,但无从下手。王婶紧咬牙关,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仙女姐姐的腮帮子,迫使她张开嘴。仙女姐姐双手扯着王婶后背衣服,拼命摇头。只见她憋足气,一使劲,挣脱开来,叫道:“救命啊!我要打110,你想害死我。妮妮,你听我话,快打110,这里杀人啦!”

  “不是药,这不是药,这是仙丹,吃了仙丹,可以成仙成神,就可以上天找宙斯啦。”慌促间,我口不择言。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吃!我吃!快给我吃!”她夺过王婶手上的药,一口吞下去。我赶紧把水送到她嘴边。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身子缓缓地软下去,那双红肿的眼睛慢慢地闭上。只听得轻叹一声,就安静了。呼吸渐渐平稳,我们松了口气。

  “天色已晚,你爷爷奶奶要着急把火了,快回去吧。”王婶说完,就去厨房弄晚饭。

  我心神不定地走出院门,耳边好像有多个声音在嗡嗡作响:“那是什么药,这么有威力?”“王婶会不会把她药死?”“我感冒的时候吃药,奶奶只让吃一粒药么。”“仙女姐姐会死翘翘吗?”“王婶不会这么坏吧?”“她不肯吃药,王婶还逼她吃。”“我还骗她吃……”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泪痕还没有干,到家了。

  大门紧锁。邻居奶奶说,我奶奶肚子疼,爷爷送奶奶去卫生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请了拖拉机去县城医院了。

  那我怎么办?眼泪又涌出来。

  你在我家待两天,你奶奶关照的。邻居奶奶说。

  每次都是这样,一有什么就把我扔邻居家。邻居爷爷,整天板个脸孔,动不动就发脾气。他家有一小孙子,邻居爷爷奶奶把他宠上天,想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有一次帮他穿衣服,他突然掏出一条塑料假蛇扔我脸上。我吓得想喊喊不出,想跑跑不动,一股热流沿着大腿根直往下走。他却乐得直不起身。邻居奶奶说,细丫头不能惯,惯得不成样,嫁出去被人戳脊梁骨。我怎么都不懂,细丫头为什么不能惯。我爷爷奶奶也是,他们一直指望爸爸妈妈再生一个弟弟。弟弟有什么好?

  “妮妮,怎么还不回家?”王婶正准备关院门,看到我。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到了王婶家。

  “今晚就住我家吧。”王婶知道了原委,把我让进门。“搁我屋里头睡。”边说边利索地插好院门。

  “我想和仙女姐姐睡。”我捏着衣角,喃喃道。

  “她可是神经病啊,你不怕?”

  “不怕不怕。”我连连摇头。

  “妮妮,你没的救啦。”王婶的眼神抠了我一下,无奈地说,“随你去哟。”

  我高兴得一蹦三尺。“嘘——”王婶提醒我小声。我吐吐舌头,嘻嘻一笑。

  仙女姐姐的房间真清爽啊。一溜排的衣柜透着原木的光色,奶白色梳妆台,云边框镶着金丝,一大堆散发香味的瓶瓶罐罐在镜子前重重叠叠。房间的北面还有一个小房间,门把手银光闪闪。王婶说那是卫生间。“你家真有钱。”我不由地感叹。“切。”王婶往里屋里睒了睒,朝我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

  仙女姐姐朝里卧躺着。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依着她的后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他们知道奶奶生病后,特意赶回来。奶奶躺在病床上,手背上吊着药水。“快叫爸爸妈妈。”奶奶有气无力地说。我看着他们,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快叫啊,你平时不总说想爸爸妈妈的吗?”奶奶话里含怒。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他们了?我一点也不想他们。我知道奶奶在撒谎。为讨好爸爸妈妈,证明自己带的孩子听话、懂事,好让他们再生一个弟弟。我什么都懂。“爸爸妈妈。”我低声地叫道。对于这个一年只叫一次的称呼,我真的叫不出喜悦的声调。妈妈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呢喃着我的名字。她越抱越紧,胸部压迫着我的脸。窒息难耐,我拼命挣扎。

  “妮妮,妮妮。”我猛然一惊,睁开双眼,居然躺在仙女姐姐怀里。“妮妮,你在梦里喊妈妈呢。”

  我懵懵懂懂,不知道说什么。

  “妮妮,你有六岁了吧?”

  “我七岁了,暑假结束,就进一年级啦。”

  “我的孩子要是在,也应该有五岁了。”

  “你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没了。”仙女姐姐摩挲着我的脸。

  “他们趁我不注意,给我下药,让我失去知觉。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我怀孕七个月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呜呜呜……”仙女姐姐泣不成声。

  我不懂怀孕七个月的孩子怎么就没了,但还是随着仙女姐姐一起哭起来。

  “不哭了。妮妮乖,睡吧。”仙女姐姐搂着我。

  “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神话故事吧。”

  “嗯。”我把脸放在她柔软的真丝睡衣上蹭了蹭,调整成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今天跟你讲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美狄亚是希腊神话里为鬼为蜮的女巫。她的丈夫伊阿宋爱上科任托斯国王的女儿格牢克,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美狄亚假装祝福自己的丈夫,用甜言蜜语取得他的信任,从自己的收藏中取出一件金袍交给伊阿宋,让他送给公主做礼物。格牢克公主一看到美丽的长袍,迫不及待把它披在身上,高兴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但不久,她的脸就失去血色,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脸部抽搐地倒下了。原来这件长袍是用毒药浸泡过的布料做成的。片刻,公主身上的毒药燃烧起来,火焰吞噬了她的肉体。闻讯赶来的科任托斯国王撕心裂肺,他悲痛欲绝地扑向公主,袍子上的毒药也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倒地而死。妮妮你看,这个女人多么坏啊。”

  “我怕。”我緊紧拽住仙女姐姐的手。

  “我不会放过那个妖婆的。我要让她知道,恶,是有恶报的。哈哈哈……”仙女姐姐突然笑起来,眼如刀剑,笑声诡异,秀美的脸扭曲可怕。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妮妮不怕,妮妮最乖。”她抱着我,抚着我的后背,轻语道,“他们都以为我是神经病,哼,他们才是神经病呢。许多事情,我不能说,一说,吓死他们!”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刚才的神色,仿佛只是一个错觉。软香的身体,惬意催眠,在她慢摇轻晃下,我闭上沉沉的眼皮。

  一个星期后,爷爷奶奶回来了。

  “跪下!”奶奶怒不可遏,“全村人都知道她不正经,你还和她睡!”

  我“扑通”一声,跪在面前的笤帚上,梗着脖子,斜着奶奶说:“什么叫不正经?她对我好,就是好人。”

  奶奶一下子语急,不知道我会顶嘴,四下找笤帚。

  “不要找了,笤帚被跪着呢。”爷爷说。“妮妮还小,长大就懂事了,你不要跟她生气,才出院,医生说要静养。”说着拉奶奶离开,眼睛朝我挤挤。

  我头一歪,眼一翻,假装没看见。跪就跪,打就打,又不是第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奶奶气得直拍腿,“跟着好人学好样,跟着神婆跳假神。现在还像个人样吧?”奶奶又要转身找东西,爷爷赶紧拉着她进屋,嘴巴朝门外努。

  我得到爷爷的特赦令,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王婶家跑。

  出门,右拐,一段上坡,再下坡,左拐,穿过一块块收拾得滑滑涤涤的菜地,跨过一条潺潺的溪流。我跑啊跑,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喊:“仙女姐姐是好人,仙女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跑着喊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远远看到一辆警车停在王婶家门口。村里人像赶集一样朝前涌去。

  “小胖奶奶,疯婆子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警察都来了,事儿不会小。”

  “李家爷爷,不要抽烟了,快点走。”

  王婶家门口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刚从人缝里钻进去,就看到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警察把仙女姐姐带上了警车。那么多人,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可怕。张爷爷没忍住,咳了一声,手背上枯萎的老皮立刻被张奶奶掐成红紫色。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从大人的脚间钻过去,扒住车门喊:“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从长发中露出的脸,像寒冬的月亮,苍白凄凉。一个女警察来掰我的手,我哭喊道:“仙女姐姐是好人,你们为什么要带她走?仙女姐姐是好人,她走了,就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仙女泪水涟涟,边摇头边说:“妮妮,快回去吧,等你长大,就能懂我了。”说完,头扭向窗外,肩膀耸动,长发遮住面颊,遮不住无尽的悲凉。

  “不,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明明你是个好人,这么好的人!”我泪如雨下。

  人群唏嘘不已。奶奶被爷爷搀扶着,气急败坏,伸出手,劈头盖脸朝我打来。我就是不松手,死也不松手。

  “妮妮,你快把手放开,仙女姐姐给你留着东西呢。”王婶拿着一本书跑出来。

  我一扭头,手一松。车门即刻关上,警车鸣叫着朝村外驶去。

  警笛声渐渐消失,村里人哀叹着离去。一声孱弱的鸟鸣试探似的响起,然后是两声,三声,紧接着,鸟声嘈杂……村庄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我,拿着仙女姐姐留下的《希腊神话故事》,一直哭,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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