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这样的雾霾中,让我惦念起仙岚的雾了。那时的雾,大团大团,乳白色或青白色,干净而纯粹。我走在那样的大雾中,只能模糊看清一米远处同学的背影。好在校园里也没有车辆,我们就在云里雾里穿行,没有任何担忧,反而有种惊喜,像孙猴子腾云驾雾一般。太阳出来,阳光勇敢而坚强,直透云雾。于是,阳光把大地、树木、教学楼一一恢复色彩,还有我们身边的人。
她始终是有色彩的,不管在雾中还是阳光中。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因为高考,第一次离开我的家乡,坐上绿皮火车,顺着长长的铁轨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N市。我考取了S大的文学院,新校区地址在仙岚。许多来自农村的同学对那里大失所望,好不容易通过头悬梁锥刺股考到大城市,结果学校周边居然像极农村。那个时候,仙岚那边只有寥寥几所高校,校园都在搞基建,周围是农牧场,常常有牛羊经过。我却对那里很满意,有山有水,宿舍有电话电视,老师牛逼,同学亲切,女生漂亮。是的,S大素来以女生漂亮著称。花梦溪便是其中一个。
那年冬天,当时光的脚步跨进千禧年时,仙岚的雾气出奇地大。整个天地混混沌沌,模模糊糊。我背着文学与爱情,一路找寻,一路摸索。我渴望找寻到花梦溪,却看到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背影。终于,我远远地,远远地,发现穿着红色衣服的她。我奔过去,她回头,冲我笑了笑,却消失在浓浓的雾中。我高声呼喊,努力奔过去,却摔了一跤……
很多年后,我已分不清上述情景是記忆,还是梦境,抑或两者皆是。我想找寻一点现实的依据,但是很遗憾,大学时代的日记本已被我烧掉了,电脑里储存的大学照片全部删除了。老婆是个敏感的人,有次我和同学发消息,她说“态度暧昧”,叫人家“亲亲”。人家的昵称就是“亲亲”,让我情何以堪!为此,她和我疾风劲雨般地大吵一架。后来,我知道她偷偷翻我藏在书柜里的日记本,悄悄查看电脑里储存的照片。我避免多事,全部销毁了。现在,花梦溪只存在我的记忆里。但是我的记忆被云雾弥漫,而且有时梦境也会出来干扰。但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信,总比不信好。
花梦溪也是文学院的,但和我不同班。我们两个班级合在一起上徐教授的写作课。徐教授本身也是位作家,年纪中年,面容沧桑,两鬓星星。他的课人气很高。女生照例都坐前排,寥若晨星的男生们坐在后排。有一次课间,我正往教室门口走去,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一个女生摔倒了,我连忙将她扶起。一看,居然是她!一周前,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我曾扶起过一个女孩,也是她!当时因她有事匆匆而去,只是道了谢,也没留下姓名。她也很惊讶,便邀我坐在她身旁一起听课。我这才得知她的姓名。梦溪,这让我想起《梦溪笔谈》。她说是因为母亲梦到小溪而有了孕,故以此名之。那个时候,流行在听课时带一本小说,以便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我们都取出了彼此携带的书籍,她看看我的,我看看她的。两人惊呼,书名是一样的:《简爱》!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书名,就像一种宿命。我认为有缘有喜欢就是“简单爱”,而她认为“简与爱之间还有一个点号,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承认,扶了她两次我认为这便是缘分,当她冲我微笑时,我便喜欢上她了,而且是不可救药!
徐教授给我们播放披头士的纪录片,里面有些裸露的镜头,许多女生都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我瞥了她一眼,她安然自若。徐教授问我们观后感。我说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做作业、考试、看电视、玩游戏,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几乎一片空白。而他们,却在用吉他、贝斯演绎自己的多彩的青春。我们按部就班,他们唾弃世俗,狂放不羁。问到花梦溪,她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对抗。
当时,我们都觉得她讲这句话很酷的,后来我才体会到,其实这句话很残酷。那天相识之后,我与花梦溪很快就熟悉了。我约她吃饭、散步,一起翘课逛街、溜冰,她都很爽快而且很愉快地答应了。我想我应该尽早表白,我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爱,如果连恋爱都没有,那岂非白走一遭。
尽管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形式上新颖别致,内容上真挚感人,但她的回答是,我们是好朋友。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酒,而且抽了烟。我吐了一晚,我要把与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吐掉,把在一起说的名词、动词、形容词都吐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地球安然无恙,舍友们都出去各自活动了。外面的雾很大。我挣扎了起床,跑到空荡荡的校园里,我要去后山那里大声宣泄。云雾里,我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我左转右拐,精疲力尽。最后,终于来到后山。山里的云岚更浓,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到前方。空气湿漉漉的,就像在为我流泪。我挥起拳头,朝着雾气击去,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我挥拳,再挥拳,终于感到锥心的疼痛,原来我的拳头碰触到一棵树的枝丫了。皮破了,鲜血流了出来。这时候,我抬头,发现太阳终于从云层中探出脸来。我忍不住一阵痛哭。
后来,我才知道花梦溪在高中时是有男友的,没能考到N市,在外地。那时候,他们正在闹矛盾。
老马曾和我说过,花梦溪不适合我,她更像小说中的主角。而那个时候,我疯狂地热爱文学,所以我会不可抑制地爱上她。老马是我睡在上铺的兄弟,高考了三次,才考取S大,姓马,也属马。老马曾在社会上打过工,阅历要比我们丰富许多。他长得人高马大,喜欢踢足球。我也喜欢踢球,不过水平一般,他就常带着我踢。
那个时候,空旷的草坪多。我们拿两件衣服一摆,就是球门。S大虽然男生少,但是热爱足球的还挺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凑一块,就踢了起来。有时候,我们也去篮球场踢,篮球架左右有柱子,上面还有横梁,是不错的球门。院系的小型比赛,就在那里踢。真正的足球场,只有遇到正式比赛,才向我们开放。我们不管那些,天天踢,踢得不亦乐乎。
有一天傍晚,有同学拉我去网吧打游戏。我刚想离开,老马一把抓住我了,小子,你不好好练球,马上就要踢校级联赛了,打什么游戏!我一把推开他,就我们院那个水平,能踢哪个院?老马认真地说,体科院!什么?体科院,开什么玩笑!那里都是体育专业人才。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中国队都进世界杯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我笑。
他吼:“花梦溪和体科院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他是足球队队长!”我笑,然后愣住了。
老马告诉我,他有弟兄在体科院,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而且他也看到他们两人亲昵的样子。我立马用力拍了一下书柜。老马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把体科院踢趴下,咱们的足球也就有交代了。”
然而,老马没能等到和体科院踢比赛的那一天。他被车撞死了!听到噩耗,我们宿舍的人简直难以置信。我这才想起,这似乎应了老马的谶语。那时候,我们男生的宿舍在校园外,上午没课,就睡个懒觉;中午在路边摊大叔那里弄份风沙炒饭,腋窝下夹着课本,走很长的路,过很宽的马路,方能到达校园大门。老马看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大卡车,说这里没有红绿灯迟早会有人被撞死。我说,现在不能装一个吗?他说,非要死一个人才会有。
他说的没错,在他死之前,尽管险象环生,但红绿灯迟迟没有。他死之后,不仅装了红绿灯,还装了减速带。他被撞的那天,大雾弥漫。那些车子,车速较之以往,已经慢了许多。但有辆卡车,许是为了赶时间,一路摁喇叭,飞速驶来。老马新买了一部手机,摩托罗拉的,很兴奋,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没留意。当身边的人都避让开时,只有他一人还伫立在路中央……
第二天,我特意又在浓郁的大雾里行走,为的是缅怀老马。我左手抓一把,右手抓一把,希冀能把和老马在一起的日子重新搜集:听着随声听使劲拍床铺,穿着舍甫琴科的米兰7号在球场驰骋,冲澡时显示肚皮上六块腹肌,带我们宿舍去市里的酒吧喝酒,约了联谊宿舍和女生一起去看通宵电影……然而,我手掌里只有湿漉漉的水滴。时光如水,可水为何不能变成时光?想起往昔的点点滴滴,我再次在大雾里放声大哭。夜晚,我夢见老马,他正和我一起踢球,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加油。
和体科院比赛的那天,我又见到了花梦溪。她站在足球场边,冲我们挥手微笑。微笑像一只鸽子,飞来飞去,不知是冲我,还是冲对方的队长。那天,我使出洪荒之力玩了命地踢,终于没让对方队长得分。不过我们院还是0:3输了!老马曾说过,你练了无数次的过人、传球,但是不能射进球门,一切都是空!
他说的还有我的爱情!
什么时候我能进球,能找到我的爱情?望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我抬头望天。天很蓝,有云,答案在风中飘扬。我不懂。老马也许懂,可他却无法告诉我了。
临近毕业,就在我以为自己将单身告别大学校园时,“非典”来了,我的爱情也来了!起初,“非典”还离我们很远,每天该泡网吧的继续泡网吧,该约会逛街的继续逛街。可是后来上街的人都要戴口罩,街上开始人烟稀少。再后来,隔壁宿舍的家伙因为疑似“非典”,而被全副防护服的医务工作人员带到医院隔离了。他的舍友也都被送到学校空余的教工宿舍隔离。那个时候,我开始感到恐惧。再后来,“非典”在那个城市肆虐,学校封校了,谁也离不开校园。我便像短路的路灯一样,非常无助,只能望着天上的月色。
那个时候,我们除了在宿舍里打牌,便是到学校机房上网,图书馆也偶尔去去。照理,有那么一大堆空闲时间,看到浩如烟海的图书,应该觉得兴奋。可是,那段时间,人内心异常空虚烦躁,就像街上那些芜杂的树叶,随风而动。静止,就是一堆垃圾。还是打牌打发时光比较容易,八十分、斗地主,一百零八张牌奥妙无穷。输的人,要负责买点心。一根香肠,两个茶叶蛋,是我们男生的标配。我们一边吃,一边坏坏地笑。
假如我整天就泡在牌堆里,恐怕我便会永远没有机会遇到她了。但是,既然蝴蝶扇扇翅膀,能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候,那导师的一个电话,就注定了后面的故事。虽然封校了,毕业论文还是要写的,导师在催我的论文。我不得不告别牌友,准备去图书馆找点资料。
于是,我就在路上遇到了花梦溪。她冲我笑了吗?也许吧。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是否微笑,我有可能记得吗?但是,我相信她一定笑了,否则我们的见面应该是很尴尬的。她的笑,把我心中所有的阴霾都消散了。我想,假如我得了“非典”,那笑靥可以把所有的病毒都杀死。我们又像一对老友一样热络地交谈。
日子单调重复,过的时候特别漫长,回忆时则特别短暂。按说封校也有好一阵子,可最后我印象里似乎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光。白天,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或去机房上网,晚上一起手牵手散步聊天。
我们这个样子,算谈恋爱吗?唯一能问的人,是老马,可他已经在天上了。我打算在毕业前问问花梦溪,因为这将影响我毕业后的选择。就这样,有点甜蜜有点期盼,一直等到“非典”结束。阳光甚好,空气清新,能嗅到鲜花的香味。那位被隔离的家伙,最后诊断为“典型性”肺炎。大家虚惊一场。幸好,只是虚惊。
然而,花梦溪却让我真正惊讶了。进出校门自由了,我约她去城里逛街,她却以找工作为由拒绝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不得不问她我俩之间的情感。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干嘛要弄清楚?她说。我得考虑我今后工作的地方。我说。她问我打算去哪里工作。我说我基本上是回家乡的,家乡那里不比这里差。她说她想要留在N市,她爱上了这个城市。所以我们注定毕业就会分别,彼此珍惜这最后的岁月。
几天后,仙岚又迎来一场大雾。那天早上,花梦溪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去她宿舍楼。她没说什么事。关于迷雾天,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我连忙起床,在一片白茫茫中匆忙奔跑。她遇到麻烦了?她身体有什么不适,要去医院?还是她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模糊的路,潮湿的空气,更增添了我的担忧。
等我赶到宿舍楼下,她还在楼上。我打她手机,她说马上下来。一起下来的还有她的三个舍友,有的以前也见过,听她说起过。她居然很正式地向她们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我心儿一颤。她们也有些尴尬,冲我微笑致意。然后,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说:“不是说好今天去城里逛逛么?走吧。”迷雾天去逛街?我没有质疑,愉快地和她去坐70路公交车。后来,雾散了,有点小雨。路上,她的神情与天气一样有点忧郁。后来,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拉着我,任细细的雨水打湿在身上。她说她喜欢水,浪漫。问我是否喜欢。我说我也喜欢,这样我就是湿(诗)人了。她笑。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介绍我?她笑着说,今天和你谈恋爱,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然而,一天之后,她就不再是我的女朋友。她说还是好朋友自在些。
很多年前,有位作家说起过,当他坐在列车上,听到车轮与铁轨哐哐的撞击声,他想到的是“肯定,否定,肯定,否定……”随着列车越驶越快,心中的肯定否定撞击得也愈发厉害。
此刻,我端坐在“和谐号”列车上,座椅安适,环境宜人。然而我的内心却在聆听肯定、否定、肯定、否定……我有些忐忑,不知列车究竟会把我带到一个怎样的世界。我是突发奇想坐上这趟列车的。我是一名图书编辑,每天看稿,审稿。看着,看着,就像看铁轨,面目相似,愈觉麻木。今天是礼拜三,大多数人都在这天过着与礼拜二、礼拜四几乎没什么差别的生活。单位派我出去办事,很巧,一个小时不到,一切都办妥了。空余下来的大半天,我不知所措。
假如我回到家看看电视、上上网,或许这一天的记忆不久就会淡薄成一张白纸,以至于一两个月后,回忆起这个礼拜三,脑中便会空空如也,仿佛这一天我从未生活过。惯性总是推动我向着简单重复前进,然而最终,我做出了一个让生活轨道发生变化的决定。我在手机上订了一张去N市的车票,只是心血来潮,没有其他目的。
这是一趟我熟悉的旅途。那时候,火车皮还是绿漆的,列车里还没有空调,座椅还很破旧,行车的速度还很慢……还有,记忆中,那时候岁月的脚步也是缓缓的。
下了火车,我坐地铁直奔S大。那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终于又来了!这是冬日的一天,这里比起我的家乡,天空更纯澈。当年光秃秃亮晃晃的白色校园,如今已有成排的高大悬铃木守护。当年与同学们亲手植下的玉兰,如今已亭亭如盖。不由发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
校园里依旧行走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男生们仍在我曾踢过足球的地方踢着球,女生们仍在花梦溪曾走过的地方说笑着走过。我每走一步,都是当年的回忆。后来走到一个小土丘(当年我们称其为情人坡)旁,越过山丘,我见到一个小伙,仿佛见到了二十岁的我。他冲着我问:“后来花梦溪与我是否在一起?她过得怎样?”
“花梦溪没有和我在一起。她过得怎样,我也不清楚。”我喃喃道。
“陆文轩,你怎么在这里?”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中年男子,定睛一看,正是大学同学李晓。毕业后,他留校读研,后来又留校任教。我和他也多年未联系了。
“刚才好像听你在说花梦溪什么的。”
我挺尴尬,含糊其辞。他其实也知道我和花梦溪的过往,他邀我去图书馆里的咖啡室坐坐。
啜了一口咖啡,李晓告诉我,毕业后,他也没有遇到过花梦溪。关于她的一切,也只是听说的。我说,没有关系,我愿意听。
他再次强调,只是个传说而已。
我说我要听的,有些生活,本就是传说。
花梦溪毕业后,如她所愿,留在了N市。她先是去一家世界500强企业应聘,没聘上。后来去一家私人企业试试运气,孰料老总很看中她,让她当老总助理。老总年逾不惑,有自己的家庭,然而对她很体贴很照顾。有同学在聚会时,见到那个老总,风度翩翩,抢着买单。那家企业是上市公司,据说花梦溪收入很可观,身上的穿戴都是名牌。
再后来,当身边的同学开始纷纷走进婚姻殿堂时,她却从N市城消失了,跟老同学们也失去了联系。有人特意查了那个老总的信息,才知道他出车祸死了。有人跟交警队熟悉,打听后知道那天老总开车,花梦溪坐副驾。在高速上行驶,前面一辆运钢筋的大卡车追尾,顿时钢筋纷纷射来,老总被“万箭穿心”当场身亡。花梦溪侥幸没被射到,只是擦伤。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有人说她出家了,有人说她去山野里开民宿了,有人说她出国了。反正也没个准信。
“哦,无论哪种结局,都很传奇。”我笑笑。
李晓问我:“当初和花梦溪究竟有没有谈恋爱?”
我尴尬地笑笑,最后喃喃道:“我跟她谈了一天的恋爱……”
“哦!”他有些犹豫,但是最后还是出口了,“那天的事,我后来听说了。其实那天和你谈恋爱,是因为花梦溪正遇到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感谢时光似水,把以前的爱以前的情感都冲淡了。当有人告诉我那件事时,我的内心居然没什么波澜,只是不断地摇头。
李晓告诉我,那天早上,和花梦溪一起下楼的,除了三个舍友,其实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那个女子是院里贾教授的老婆。
我说,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哪位正好路过的家长。
他说,一大早,她冲到宿舍,气势汹汹,要找花梦溪算账。说花梦溪勾引她老公,说花梦溪为了毕业后好找工作不择手段。花梦溪倒很淡定,问她有没有证据,还说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不可能去拆散人家家庭。然后花梦溪就打电话到男生宿舍。不久后,你就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了。
“是十八分钟后。”我强调。
“你这都记得?”
“当然记得!刻骨铭心啊!”
“你不知道这事?”
“真不知道。”
“看你,没啥特别反应啊!”
“兄弟,幸好是二十年后,你告诉我。二十年前你告诉我,我就会去跳楼!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已经不惑的人了,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呢。”我笑笑。
“那就好。那个贾教授跟我还同事过一阵,后来又犯事了,调到外地去了。”
“我就知道迷雾天,没什么好事。”我摇摇头,喝尽了咖啡,与李晓道别。
我又路过那个小山丘,我仿佛又见到了二十岁的我。他冲我笑笑,渐渐地,他的身影消散了,只留下一片白色,云雾茫茫。
往事如烟。我想去抽支金南京。
离开S大后,我坐地铁去了老街。花梦溪作为我的女朋友,那天逛的就是那個地方。粉墙黛瓦的老宅,流水汩汩的小河,那一切,如梦如幻。黄昏,人仍然拥挤,像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我站在小河河畔,呆呆地望着船来船往,想着那天跟花梦溪讲的故事。
“在想什么呢?”突然觉得有人拍了我肩膀,声音有些熟悉又很陌生。
回头一看,居然是花梦溪,她穿着一件玫红的大衣!
“在想你呢!你信吗?”
“信,当然信。我记得我和你一起来过这里。”
“那天,你做了我女朋友。”
“是吗?……”她笑,然后问了我的近况。我把手机里的相册给她看,给她介绍我的家人。她点点头,笑着说不错不错。
我说,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她说找个小吃摊坐下慢慢说。于是,点了两份鸭血粉丝汤,我们又坐在了一起。
她说她毕业后进了一家上市企业,当老总助理,收入不错。可惜,老总遇到车祸死了,她也就辞职了。
“听说你当时就在副驾上。”
“這个你也知道?是的,生死就在一刹那。就是那天,我算悟透了生命。我们付出时间、青春,赚了那么多钱,住豪宅开好车穿名牌,那就是我们所谓的生活吗?所以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她吃了一口鸭血,告诉我她开始当背包客,全世界漫游。欧洲、美洲、澳洲、非洲,甚至南极洲也去过了。她回国后,又开始自驾游。最后在浙江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了间民宿。她给我看她手机相册,里面的民宿古色古香,挂着一幅喷墨的《富春山居图》。
“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还是一个人好,自在逍遥。寒暑假的时候,我住在山里,一边经营民宿,一边看书写作。其余时间,我就到处看看。”我说她现在是过上了很多人羡慕的生活。
“这是一个人与世界的抗争。真的,外面的世界再丰富再精彩,你如果不能很好地面对自己内心,其实还是痛苦的。你现在的生活,也不错啊!其实,我挺喜欢孩子的。不过,真的要有了,我估计我会嫌烦的。”
我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说昨天过来看望大学闺蜜,闺蜜生了二胎。今天本想回去的,但心血来潮就来老街逛逛。她也问了我,我把经过告诉了她。她笑得特别灿烂。
鸭血粉丝汤吃完了,夜色已不知不觉降临了。我发现我得赶回我的那个城市,买菜做饭肯定是来不及了,我得在火车上编个借口。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已困扰我好多年了。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那晚吃完散伙饭,我有没有吻你?”
“我记得那天你演话剧了。”
临近毕业,每个院系每个班级都组织吃散伙饭。下午,院里组织活动,我们班级在大草坪上排演了话剧《恋爱中的犀牛》。我饰演马路,一个深爱明明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却最终未能如愿的男人。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你还记得那些台词啊?”
“当然记得。其实那时,我是说给你的。可惜,演明明的,不是你。”
“你演得不错,可惜酒量差了些。”
话剧演完,我们就去附近的小饭店聚餐。因为知道吃完这顿,我们六十多人便要各自奔天涯,此生或许再也无缘相见了,于是一边流泪一边灌酒。喝了多少啤酒,我们都数不清。有人躺在水泥地上叽里咕噜背徐志摩的诗,有人弹着吉他哀哀地唱着老狼的歌,更多的人抱在一起痛哭。在我留有意识的时候,我去附近另一家小饭店找花梦溪,他们班在那里聚餐。她出来后,我抱住了她,然后我想吻她一下,给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情一个交代。但是,后来……我断片了!醒来后,已是躺在宿舍的床上。舍友告诉我,花梦溪打电话让他们来帮忙,是他们把我架回来的。
“就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酒量还那么多。所以,我记不清那晚,我究竟有没有吻过你?”
“有这么重要吗?”
“真的。”
“我……真记不得了。要不,我现在补给你,你肯定能记住。”她扑哧一笑。我也笑,然后表示要去坐火车回家了。
她问我为什么要着急回去,晚上一起吃个晚饭,然后还有一个很文艺的酒吧可以去坐坐。我看到外面人们行色匆匆,面目相似。老街一带,灯火辉煌。河畔红灯笼挂起,很艳丽。河上有游船驶来驶去,霓虹闪烁。我望望花梦溪,她嫣然一笑,很迷人。
我拿起手机,给老婆打电话:“喂,今天领导让我出差到N市办事,现在晚上还要留在这里吃饭,赶不回来了。你带儿子去我妈那里吃,或者去外面吃吧。”
“好,走吧,我们去吃晚饭。”她挽起了我的胳膊。
夜色苍茫,我仿佛又走进迷雾中。
请原谅我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做着关于花梦溪的梦,以至于我常常分辨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况且我也没有任何今生今世的证据,来证明那一切的存在。事实上,我真的邂逅花梦溪了,因为我的手机上还存有我的购火车票信息,支付宝上的明细也证明我曾在那里买过两碗鸭血粉丝汤。但之后花梦溪跟我所讲的话,我就没有任何的证据了。那些名词、动词、形容词,哪些是她嘴里说出的,哪些是我梦里产生的,我分不清。就像我曾经迷失在雾里一样,我也曾长久地迷失于我的梦中。我不敢保证之前的就是梦境,或者下面的才是梦境。我总相信,她毕竟和我邂逅过,命运把我们的轨道又交汇在一起。不过是否继续走下去,选择权,还在我自己手中。
她说她毕业后进了一家上市企业,当老总助理,收入不错。可惜,老总遇到车祸死了,她也就辞职了。
“听说你当时就在副驾上。”
“这个你也知道?是的,生死就在一刹那。就是那天,我算悟透了生命。我们付出时间、青春,赚了那么多钱,住豪宅开好车穿名牌,那就是我们所谓的生活吗?所以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她吃了一口鸭血,告诉我有几个月她住进了尼姑庵,她想遁入空门。然而师太告诉她尘缘未了。她后来便去了美国,投靠一位远亲。在那里,她考研考博,居然出奇地顺利!于是就在国外愉快地定居了。
“还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让我在那里,一个人对抗世界?那怎么行?我有老公的,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最喜欢小孩了,虽然带起来,真的挺烦的。”然后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相册,一个中年发福的中国男子,儿子上小学,女儿上幼儿园,长得都挺可爱。
我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说后来他们一家人都回国了,她去了上海,在一所高校任教。昨天来这里出席一个会议,今天晚上在附近有个饭局,下午她没事干就来转转。她也问了我,我把经过告诉了她。她笑得特别灿烂。
鸭血粉丝汤吃完了,夜色已不知不觉降临了。我发现我得赶回我的那個城市,买菜做饭肯定是来不及了,我得在火车上编个借口。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已困扰我好多年了。吃散伙饭那晚,我究竟有没有吻过她。我酒量有限,当时喝断片了。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怎么没回N市生活?”
“这里有太多记忆,太多故事。不想去回忆,只想过得简单点。”她粲然一笑,很迷人。
“对了,现在国内高校都强调弄课题发论文,你们出版社有可能帮我出书吗?经费我有办法。”
“回去后,我帮你去问问领导。”
我还是放弃了那个问题,觉得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
她着急要去参加饭局,我着急要去坐火车。在地铁口,我们挥手分别。在此之前,我们彼此加了微信好友。华灯初上,花梦溪的背影渐渐消失,我觉得眼神愈来愈差了。我看了看四周,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叹了一口气,下台阶,去坐地铁。站在车厢里,我翻看着花梦溪的朋友圈,她对好友没有设定时间权限。就像录像带倒带,她在上海的照片,在美国洛杉矶的照片……
收起手机,我想起刚才在候车时,对面的车子疾驰而来,一群人拥簇着挤上了车。我看到一个男人,侧面很像老马。这才想起,这次出行,原本是想在当年老马遇难的地方,点燃三根烟权做祭奠。然而,道路样貌变化太大,我在小山丘遇见了李晓,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假如老马活着会如何?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娶妻生子。而活着的老马,与我现在的生命会有交汇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死去的老马,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高铁列车,把我飞速地带回了家乡。在列车上,我的内心又是一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的碰撞。下了火车,我望了望手机,把花梦溪从微信好友中删除了。
夜色苍茫,城市光怪陆离。出门时,这里是一片阴霾;回来时,整个天地水气氤氲。我步履匆匆,朝着家的方向。抬头,云浓墨沉,高楼大厦隐隐约约。街上,车水马龙,看不真切,只听到一阵阵喧哗。
作者简介:
金泓,1980年生,苏州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苏州市作协杂文分会副秘书长。著有散文集《梦里依稀小巷深》《苏州 吴门酒一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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