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自己故乡之所在,是存在疑惑的。我的父亲来自广袤的淮北平原,母亲则是南方人,按照中国人传统的宗法观念来说,我既随父姓,我的故乡也必然指向五六百公里外的几座农村矮房中,纵使我并没有在那里长大;而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无疑对于脚下的江阴是抱有深沉的情感的,我在江南长大,江南也就是我肉体扎根的土壤。当我觉得,我的灵魂的根也应该在脚下的时候,我内心深藏的、我不知道答案的疑惑就会浮现——我的故乡,是不是就应该是此处呢?是不是应该是北方父亲的故土呢?矮房的不远处沉睡着我的曾祖父,我父系的先人们,那么这是不是也应该就是我的归宿?
年初我和父亲回了一趟老家,面对许多几乎未曾谋面的亲戚,还有重现在眼前的久远记忆中的场景,我竟然心生了一股不曾预料到的“归属”感。这感觉很微弱,但肯定存在,它就像我在长江边散步时听到的长江的呼吸一般,当我一心专注于向前走的时候,我是不会注意到这种呼吸的,但当我驻足停下时,我才感触到这种含蓄,但是澎湃的脉搏鼓动。只是我在这里感受到的不是长江的脉搏,是泥土的呼吸。我所处之地是农村,但即便都是农村,给我的感觉也和南方大不相同,这里的农村更有“农村”的样子,没有下雪的时候放眼尽是泥土的黄褐色,冬雪既临,那便是痛痛快快地下,不像南方那么忸怩,也就是在这里,我才亲眼看到了小学的时候一天到晚写的“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下雪之后“广阔的白毯子”。十几年来城市化的进程在这留下的踪迹并不多,几次来这看到的变化仅仅是几户人家的民房装修了,新建了一处垃圾回收站而已,发展速度是远不及数百公里外的那个小镇的。这里离市区并不遥远,但偏偏就完全保留着原来的样貌,以一种跳脱出时代的姿态恬静地存在于世。
单调:我的确感到了《白杨礼赞》中那种黄土高坡的“单调”。可偏就是这样“单调”的水土,养育着我世代的祖先,保存了我来到人世的可能,这儿天然地激起了我生命本初的“溯源”之欲,是埋藏我生命潜意识的上流静水。在墓碑前和亲戚们祭拜先祖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徐则臣先生《虞公山》里渴望认祖归宗的孩子吴极。
我就是吴极。只不过是没在鹤顶长大的吴极。我对于出生的小镇最初的印象就是两条交叉的街道。街不宽,但是开满了门面店,除去盛夏的下午以及深冬的夜晚基本都是热闹的。街道交叉之处的路口是镇子的中心,开着当时唯一的一家大点的酒店,酒店门口停着拉远途的便车司机,路过那个路口,你可以常听到老式的桑塔纳转弯进马路那尖耸的声音。
镇上的人似乎都认识一般,每次和家里人晚饭后去街上散步,迎面而来的人都会和我的家人打招呼,外婆是都会回复他們,并且还可以停下来唠两句闲话;我母亲也会和他们打招呼,和大部分的人微笑点头,有些也就是笑一下便擦肩而过了;而我对于大部分人的笑容都是茫然的,即便是见到了一二感觉面熟的人,也无法心生主动去打招呼的念头,因为似乎唯一和他们见过的场景就是某家亲戚的酒席之上。我不知道在他们眼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我作为一个符号存在于他们对于故乡、对于世界的认知之中,他们对于我也一样——我们构成彼此灵魂的共存体,与此同时,在与他人的交流之中验证着自我的存在,把根扎于脚下的土地之中。对于人来说,故乡,是心中牵挂的魂灵和脚下的土地的总和。后来上学便进了江阴城。
江阴,最北的江南。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江阴坐落于大江之南,却不见得在哪座山的北面,长江中下游平原被各个河道水系分割,笼统的吴侬软语在每片小小的土地上都结出了不一样的果实,换句话说,过个十几二十公里的地,当地的方言就已经有所区分了。市里有很多外来人口,居民交流普通话和方言基本对半开,而我在家要么讲镇上的方言,要么就是普通话。
江阴不大,城区东西可能也就地铁两站路的距离,然而江阴并没有地铁,小小一辆电瓶车鸣奏着江阴人生活的节奏,搭载着江阴人生活的惬意。夜晚的江阴有了点大城市的样子,起码你可以忽略它没有太多高楼大厦的事实,因为光芒虽亮,还不至于溅射到太高的高空,你可以尽情欣赏视线可及范围内的夜景,不必抬头仰目对天空进行一次次瞻仰。灯光流动起来就成了精灵,它散发着饱满的蛊惑力,这种力量相比普照的日光是直截的,相比清冷的月光是性感的,它仿佛舞动在城市之中的音符,五线谱之间即为饮食男女。我这么写无非就是表达我对小城夜景的喜爱,或许身居大城市的读者会说:“这哪儿算是夜景嘛!”没错,但这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不重要,我热爱小城不在于它有多少流动的文明星火,亦不在于它宣传的历史文化何其悠远,我更不会因为它的发展伴随着抛弃和去自然化而长久悲伤,我爱它仅仅是因为我生长于此而已。
飞速的城镇建设对于城市发展当然是好事,但从另一个狭隘的方面来讲,这个小地方的“纯粹性”是在逐步弱化的,它的发展显得自己褪去了人们印象中“乡土”的外衣,在一部分人的眼里,它变得更加有现代感,这座城市不断以新的面貌带给他们新的生活乐趣;而在另一部分人眼里,这种变化是一种“异化”,本来孩童奔走的空间被钢筋水泥取代,邻里之间的情谊也在被稀释,故乡正在变得愈发陌生,仿佛自己才是新来的居民——现代化进程中的城市对于人们来说是故乡的同时,也是新居。
年初从淮北回来后,时不时会回想起老屋的模样,以及陌生但是亲切的亲戚们淳朴的笑脸,有时候会有一种“回归”的冲动,但也只有若干瞬间尔尔,更多时间,我还是将情感倾注在我肉体栖居的城市里。看着随儿女南迁的祖父母和蔼的笑颜,我觉得我的灵魂也栖居于此。我也许不必迁就于内心“朝圣”般的呼唤,家人在的地方,何尝不算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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