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华,从事写作二十余年,散文作品《岁寒清供》《暖男》分获江苏省第23届、26届报纸副刊好作品奖;《蓝天碧水伴归程》获全省水利系统创建精神文明“五个一”诗歌散文类三等奖。
一
见过我外婆的人,没有不说她好看的,包括我妈,虽然她小时候差点被外婆一扁担拍死。
我外公那时候是民兵排长,很威风。我亲外婆因为得天花去世了,丢下一儿一女。外公看中了我的后外婆。她那时候新寡,遗腹子女儿刚生下来不久,就被外公用强硬的手段娶回了家。听我妈说,后外婆和外公成亲的那一晚,我妈躲在厢房的墙旮旯里,听外面“哐啷哐啷”东西破碎的声音响了一夜,大气不敢出。
我妈那时候7岁。
天亮我妈悄悄踅到堂屋里,看到满地锅碗瓢盆的碎片,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砸得干干净净。
被砸得干干净净的还有我外公霸道的脾气,此后他见人都是一脸谦和的笑。
外婆原是镇上一个作坊主的女儿,排行老大,招了个女婿在家里。她有两个妹妹,出嫁的时候说,娘老子不能把家俬全给老大,哭着闹着问家里要了许多陪嫁。我外婆后来跟她的男人去上海做事,进了一家丝织厂当女工,男人和他兄弟拉黄包车,有一天因为酒多,兄弟两个打了起来,那兄弟拿了一块砖拍到哥哥脑瓜子上,就这样,外婆成了寡妇。
外婆的小叔子跪在她面前,婆婆公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央她不要去告,好给他们家留条根,外婆含泪点头,小叔子把头皮都磕出了血。
成了寡妇的外婆挺着个大肚子回到自己的家,这时候才发现,她娘也怀上了。结果她生了一个女儿,她娘给她生了个弟弟。
外婆的女儿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我外公有一天到镇上去,看到外婆坐在后门口洗衣服,心思一动,回来就找人带了许多东西去她家提亲。外婆一把夺了媒人手中的东西扔出门外,那些瓜果糖饼“骨碌骨碌”全部滚到马路对面的水沟里。
外公那时候有个外号叫“祝枝山”,聪明有主意。外婆没给他面子,他也不恼火,不时背了他那杆长枪去镇上绕一绕,有一天外婆的爹出来上茅房,外公就用枪指着他白花花的屁股。老头子大事办毕,提了裤子要走,听到背后“哗啦”一响,回头一看,吓得一哆嗦,提起来的裤子又掉到膝盖下。
外婆再嫁的时候,她原来的婆家嫌弃她又走了人,不肯让她带女儿改嫁,她娘家又因为有了男孩,没有给陪嫁,她空着一双手到了我外公家。
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叔子不久就把我外婆的女儿——我应该叫她一声姨妈——送给一户磨豆腐的人家收养,那个女孩后来吃过的苦一点不亚于我妈,这使得她从小就对我外婆有了强烈的恨意,到许多年后,在众多亲戚的撮合下,她们见面,我姨妈一直坐在那里哭,我外婆嘴角不停地哆嗦,好久好久,我姨妈冲着我外婆喊了一句:“早晓得受这样的苦,你当年把我捺在马桶里溺死算了!”两个人抱头痛哭,算是相认了。
我外公自从娶了后外婆,民兵排长的气派不再,不仅脾气比以前绵软许多,而且聪明也大打折扣,后来因为前丈人,也就是我妈外公地主的身份,被撤了民兵排长,就更显出软弱样子,凡事都看我外婆脸色行事,这使得我外婆在家里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因为对这桩婚事的不如意,她视我妈和我的亲舅舅为眼中钉,整天打骂,打我妈最重的一次是抡了扁担过来,我妈身子躲过了扁担,头发却被扁担上担水桶的钩子挂住,然后外婆猛地一拽,一块头皮连着一撮头发全被拽了下来,我妈嚎得嗓子都哑了。
外婆因为饥荒年代要操劳这一趟孩子的吃喝穿用,脾气更大,家里总是鸡飞狗跳,我妈挨打受骂便成了家常便饭。因为爸妈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后来我奶奶看我妈在那个家里日子难过,就让我爸妈成了亲,那时我妈才17岁。
二
我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听我妈谈起这些事的,那时候我们已经随我爸到了部队。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灯下做作业,我妈在一旁为我织一件玫红色毛衣,电灯昏黄的光影在桌子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松绿色门窗隐在暗处,炭炉子上的水壶“扑扑”冒着热气,我正把一截写短了的铅笔套在毛笔套上——我倒不是勤俭节约,刚上城的时候我爸有一次在我的铅笔盒里装了五支铅笔,我不到一个礼拜就全部用光,气得我爸拍着铅笔盒审我半天,非要我说出那些铅笔的去处。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也想老师在课堂上夸我懂事——然后,我妈显然看到我这样节约的举动,突然感慨起来:“现在这日子多好呀!我们小时候,差点被打死!”
我当时反应极为迟钝,总觉得她说的是别人家事情,不敢相信我最喜欢的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不敢把那个要打死我妈的人与慈眉善目的她联系到一起。此后但凡我妈提起那些往事,我便竖了耳朵,听说书一般,渐渐知晓外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妈跟外婆握手言和是在我们跟奶奶分家以后。我爸那时候已经在部队提干,回来探亲,见奶奶和我们娘仨、三叔、小姑共处一间狭小漏雨漏风的茅屋内,他连落脚处都没有,于是发心借钱砌房,房子砌好分家,奶奶贫寒家中无物可分,三间瓦房四壁空空,连米面也仅瓮底一层。那时候已是夏天,屋后瓜果蔬菜倒是长了一地,我妈便天天煮番瓜当饭。我当时已是五六岁年纪,连吃十多天南瓜,直吃到难以下咽,便跟来这边割旱草的四姨诉苦:“妈妈天天煮番瓜,难吃死了!”外公当天傍晚便扛了小半口袋米过来,说是外婆叫送的:“大姑娘,家里也没有米,有就多送一些来了。”
我妈是很容易感动的人,那小半口袋米几乎让她落泪。
我对外婆有记忆便是从这时候开始,在这之前我媽几乎不去外婆家里。
我爸每月都有几块钱津贴寄回作家用,于是每个月我妈有了钱,总会拎出一瓶香油,并一包红糖或糕点,有时也会打一块猪肉,叫我送去外婆家。
我送去外婆家的东西总是不圆满,一次是把油瓶绳子绕在手上甩,“哐”一声甩下地,瓶子打得稀烂,一次是拎了肉从庄台上走,不知被哪家的花狗看到,盯着我咬,我一路逃到外婆家桥头被它撵上,把肉抢走,我手中只剩一截草绳。那纸包着的红糖和麻饼之类的,到外婆家也不是完整一份,而是被抠了一个小洞,我一路走一路吃到外婆家。
外婆从来没有因为我送的东西短斤少两而生气,总是笑眯眯地接过去,然后就会搜罗一些吃的来打发我,实在搜罗不到,也会把我送去的红糖兑水给我喝,把麻饼拿出几个随手奖励我。我送了两三年东西,外婆对我闯过的祸守口如瓶,所以我妈总觉得我小小年纪十分能干,派去外婆家的差事就全部交给我,先是让我带钱过去,再就是带着弟弟同去——她要下地,弟弟没人带。
我因为这些事,对外婆极为亲近。外婆家里那时候日子还很艰难,菜饭简陋,姨妈舅舅们只能勉强图上一饱,而我每回去,外婆总会变出一样菜来:焖螺蛳,煮杂鱼,实在找不到了,她连搜都要搜出几根萝卜干,给我寡淡的饭碗里添一些味道。我因为平常在家也不能常吃到那样美食,因此便很馋那一顿,到她家里就不想回来。
我两个舅舅和我年龄相仿,小舅甚至比我还要小,我吃这些菜饭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坐在桌子的那一边,眼睛盯着我的筷子,从嘴里看到桌上。我年纪小,那菜也实在好吃,因此只管自己闷声发财。大舅每回忍不住伸筷子到我面前,都会被外婆眼疾手快“啪”一下打缩回头,小舅却是吃不到就要满地打滚,外婆便会倒一些卤汁去哄他。姨妈年岁稍长,平常都能忍住不去夹我面前这碗菜,只一回外婆端了一碗胡萝卜干上桌,咸甜脆嫩,抵得上我吃过的所有美味,因此一碗饭还未下去多少,那胡萝卜干只剩下几根。五姨最聪明,为等吃我剩下的菜,她仍像以前一样故意放慢吃饭速度,这时候见我又伸筷子去夹萝卜干,急忙出手拦住,嘴里嚷道:“妈,她都吃了那么多萝卜干了!”
外婆朝她翻了翻眼道:“你就让她吃嘛!”
五姨缩回手,眼睛仍盯着那碗萝卜干,我再伸出筷子去,五姨又嚷:“妈,她又吃了一根!”
外婆道:“你随她去!”
到我把碗里最后一根萝干夹起,五姨突然抓狂,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搁,声音都变了:“妈,她把一碗萝卜干都吃了!她都吃了一碗!”因为又气又急,她下手重,把那碗磕碎了。
五姨被外婆捞住一顿狠打,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过我妈说书,第一次看我外婆下手那样狠。此事直接导致五姨在以后我去的时候都不肯上桌,恨了我好多年。
我两个舅舅毕竟是男孩,气量比五姨要大很多。冬天极寒冷,弟弟和他们同睡一铺,夜里总是尿床,外婆捞住大舅或二舅就是一顿打。大舅老实,挨打也不吭声,二舅却总是不服气:“是他尿的,你打我干啥?”
外婆一巴掌拍过去:“谁让你昨天晚上和他疯的?”打过第二天,他们带弟弟去河上溜冰,鞋袜尽湿,回来又挨一顿打。
三
从大路去外婆家,要过一座桥,那桥因为年代久远,两头离土岸有些距离,桥上没有栏杆,桥板间很宽,可以看到底下清冷冷的河水。我那时还不知道我未曾谋面的亲舅舅便是从这里掉下河,乡间这样的小桥随处可见,所以尽管走来摇晃,并不惧怕。我妈和外婆每回在我离开的时候就只一句话:“过桥时慢些呀!”
我们离开家乡前一年,夏天一个午后,我妈照例叫我去送东西,我出门上干渠,走一段路后抵不过那烈日灼晒,便离开大路,预备穿田间小道从外婆队上晒场过去,半路一阵急雨,打得人眼睛睁不开,我跌跌撞撞走到场上,场上堆了几个麦秸垛,我便躲进两个草垛间。新割下来的麦草散发着阵阵清香,我待在里面等雨停,竟然睡着了。
我走后不久我妈看天上起了乌云,立即披了塑料布出来,一路走一路找,到外婆家,却不见我人影。外婆一家全部出动,分头来找,我那时候正蜷在草垛里睡得香,听不到她们唤我的声音。几个人从大河边、田间小道、干渠上分三路找了个来回,到外婆家里个个都是一身泥水,大家七嘴八舌猜测我的去处,外婆突然高声道:“快快快,桥头!”众人纷纷攘攘跟她到桥头,只看到一河的水,外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我醒来天色已晚,拎了油瓶晃晃荡荡到了外婆家,一屋子人围在外婆堂屋里,我力气小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喊“外婆”,五姨回头看到我,“啪”一下先赏了一个巴掌,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外婆和我妈本来已哭得声音嘶哑,这时候见我仍活着,又惊又喜,“哇啦”又放声大哭,我因为被五姨抽得重,也放声大哭。
我一直怀疑五姨的那一巴掌带有报复的成分。
后来我们全家去部队,同外公外婆的联系也只在每月的一封家书上。知道我外婆不是亲外婆后不久,我开始学写作文,我爸就把每月写信的事情交给我,他说,我写。我按照我爸妈的意思,写信叫外公到部队这边来做做小生意,让五姨去学一门手艺,让六姨跟我們来生活,好省下一些口粮,待收到回信,也常由我念给我妈听,那些年外婆家中钱粮多少、姨妈婚事烦恼、家人身体境况全写在信里,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我总觉得他们就在眼前。
我们在部队时间并未待太久,因为百万大裁军,父亲转业回地方来。这时候普通人家生活好转,温饱不愁,虽然手中钱紧,但多半砌了新房。外公因家中子女众多,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老屋颓败,漏雨漏风。姨妈全已出嫁,大舅也到了谈亲年纪,却没有人家愿意来谈。外公年迈,只留外婆一个人田头灶尾苦苦支撑,虽然百般艰难,但我们回去探望,她从未流露半分难色。我妈回来后曾跟我爸谈过外婆,说再想不到原来那样暴烈的人,现在全没了戾气,低眉顺眼,像换了一个人。
我爸一语道破天机:都是生活磨的!
爸妈后来与众姨妈姨夫商量,大家决定合力帮外公外婆砌新房。到新房落成,我外公站在堂屋中央,手叉着腰,得意地说:“毛主席,党中央,我砌房子多亏几个好姑娘!”
外婆扫了他一眼,拎了火叉去灶下烧火。我妈后来去灶上不知找什么,看她满脸泪水,正在擤鼻涕。
大舅的亲事颇费一番周折,媒人说了本庄河南的一家姑娘,外公外婆虽然有了一幢新瓦房,但是家底子是合庄人家都知道的。舅妈的姐姐都嫁得好,到舅妈这里,全凭了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酒醉的丈人,下了小定。到娶亲这一天,外公外婆和众亲戚等新娘子不来,着急找人去打探,原来是那老丈人舍不得姑娘去这样一户贫寒人家,心有悔意,横在门口不让姑娘出门,并说酒话要外公外婆跪了来求他。
外公听罢急得在家团团转,众亲戚也议论纷纷,但全无主意。这时候外婆回房里换一件半新褂子就要去他家门口下跪,被我妈一把拦住,道:“你去跪什么?我去跪!”那老丈人看我妈跪在他面前,头上顶了娶亲的礼,一口一声“老爷”叫他,又旁边亲戚庄邻劝说,也就顺着台阶下来,让我舅妈出了门。
外婆后来说,亲家公人还是蛮好的,我们家穷,不怪他。
舅妈和舅舅都很能吃苦,成亲后家中日子也渐渐好转,又添了一个男孩,外公这时唯一能做的,便是照看小婴儿——他连抱也抱不动了,再就是想着棉花要摘了,要收菜籽了,要割麥了,然后吩咐外婆和舅舅去做,姨妈们回去帮忙,他便又算计了许多事出来让她们去做。我妈回来跟我爸说:“怪不得以前人家叫他‘祝枝山!一天到晚打算盘,连我回去都忙得没个闲时!老太给他磨得都没了性子!”
外公就这样算计了五六年,然后突然得了病,病中还撑着出去一趟,给我二舅说了个姑娘。
我二舅那时候已经跟大舅妈的老妹子好上了,这事大舅妈也知道,而且很支持他们。外公临终前突然抛出一个炸弹,让二舅成亲,合家都吃了一惊,二舅死活不肯,大舅妈便出主意叫两个人私奔。二舅的衣服都收拾好了准备走路,外公突然就闭了眼,外婆哭着抱住二舅,也不说让他走,也不说让他不走。
二舅躺在床上好几天,外公三七过后,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了亲。
外公去世前拉着我妈的手说:“大姑娘,你以后待你妈好一点——你别恨她!她跟了我,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我妈听到这话,泪如雨下。
四
外婆渐渐老了。
老了的外婆仍比同龄人俏十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清澈有神,眉目清晰,脸庞干净,只是背有些微驼。她做事虽大不如前,但精气神很好,极喜欢跟人家拉家常,有时捧了饭碗出去,跟人聊得兴起,把碗落在人家鸡窝墙头上空手回来。
外婆80岁的时候,大舅和二舅请了所有亲戚,大家热热闹闹来给她拜寿,我外婆坐在寿堂上,底下儿孙挨个儿来磕头,她笑眯眯地一个一个递红包。
庄上人都说:老大英子现在享福了,孩子都这么孝顺!
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健壮,除了背越来越驼得厉害。她每顿要吃一大碗饭,再来两碗肉汤,大家害怕她吃多了不消化,总要拦她,替她盛汤盛水时便要克扣一些,她便生气,自己去做来吃,吃过以后就出去溜达,腰几乎弯成九十度往前直奔,走得比年轻人还快。我二外婆骂她:“你这个老东西走这样快,跌倒下来孩子们受罪!”——二外婆小两岁,两个人都八十好几了。
外婆自由的日子也正是因为跌了一跤而中止。
大舅和舅妈承包了很大一片鱼塘,平时吃住都在塘上,二舅去上海打工,二舅妈在城里上班。外婆平时饭菜都是自己动手,这一跤掼下来,她动不了了。
大舅妈已经有了很严重的肾病,要靠血透来维持,即便这样,她还和大舅在鱼塘上守着,好多赚些钱,照顾外婆的责任便落在了二舅妈身上。二舅妈上夜班,姨妈们便轮流过去伺候,渐渐我外婆伤好了,但是腿却站不起来,行走都要人搀着。我妈和几个姨妈都非常尽心尽力,轮流去家里照看,她们不在的时候,外婆便叫二舅妈的名字:“四妹哎——四妹哎——你死到哪块去了?”
外婆知道我二舅婚姻不如意,她看我二舅妈一直不顺眼,但二舅妈是个老实能吃苦的女人,无怨无悔地伺候了她好几年,直到二舅回家提出离婚,二舅妈晴天里头顶上响了一个雷,震懵了,哭一气又回来照顾外婆,就是不肯离婚。
二舅索性躲在上海不回来。
外婆又在喊:“四妹哎——四妹哎——你死到哪块去了?”
二姨送骨头汤来,听她又骂人,冲她道:“你就知道折磨四妹,你不是有大媳妇吗?”
外婆压低了声音说:“老大难呢,媳妇又得了那个病!”——她心疼我大舅。
二舅和二舅妈终于离了婚,这时候二舅在上海有了一个女人,有了另外一个儿子。
外婆知道他们离婚,拿手捶床骂道:“这个二炮子哉!头玩掉特了!”
隔了几天,她跟大家说:“老二日子难过呢,两个小伙!”——她又心疼我二舅。
我妈回她道:“你就知道护你家儿子,人家四妹多可怜!”
我外婆已经完全不能自主行动,整日躺在床上。我妈和几个姨妈轮番来照顾,外婆这时候仍然十分精神,说话声音洪亮,常常跟姨妈赌气,嫌她们照顾得不好。姨妈们半真半假:“我们照顾不好,你不是还有两个媳妇?”
外婆愣了一愣,然后喊了一声:“四妹哎——”
大舅妈每个礼拜要上城来血透两次,身体已非常弱,鱼塘上的事情全落在大舅身上。
二舅在上海打工,赚辛苦钱。
姨妈几个轮流伺候了两年,都面有难色:二姨孙女儿在城里上学;三姨家里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奶奶;四姨先天心脏病,平常都是姨夫伺候她;五姨刚查出得了不好的病,要开刀,化疗。剩了六姨,因为与外婆家靠得近,其他姨妈不能顾到时候,都是她去跟前伺候,六姨夫在上海打工,回来看六姨奔波劳碌,便心疼起来,六姨也很委屈。
我回家跟我妈说,不如把外婆接到我们家来,我们来照顾她。我爸把我拽到一边去:“你妈上回接外婆来住,天天晚上哭一大晚!”
我问:“哭什么?”
我爸说:“她心里那个坎——一直过不去。”
我后来知道我妈待我外婆好,以前全是因为外公,以后,是因为外公临终前的那句话,所以人前她都笑嘻嘻跟外婆亲近,心里其实却是极为悲凉的。
那些年留下的阴影,一直盘桓在她心里,再伪装,也骗不了自己。
五
过年的时候,姨妈舅舅们聚在一处,定下来找一个人来服侍外婆,费用几家分摊。
服侍外婆的人叫老兰英子,小外婆十来岁,住同一个庄子上,每天负责她吃喝拉撒,晚上不同睡。我爸我妈和舅舅姨妈们都觉得这样子很好,说给外婆听,外婆不开口。
我妈和姨妈们仍然定期不定期回家去看望外婆,给她洗漱,剪头发,换衣服被褥,推她到门口来晒太阳,问她:“老兰英子伺候得好啊?”
外婆好半天不吱声,然后低低回了两个字:“好呢!”
兰英子外婆伺候我外婆两三年,说是太累,不肯再伺候,我妈和姨妈几个又给她加了钱,她才勉强答应再做下去。
我去看外婆,看门上搭了钌铞儿,打开门,屋子里一股奇怪味道。我喊:“外婆!”
外婆在里面问:“哪个呀?”
我走到近前,外婆盯着我看了一眼:“你是大姑娘家的女儿吧?”——外婆已经不大认识人了,我眼睛一湿,把带去的蛋糕牛奶放在桌上,外婆说:“多呢!”我在屋子里转一圈,果然见桌上、地上、老爷柜上,全堆满了这些吃食。我问:“外婆你吃啊?我给你剥一个蛋糕!”
外婆说:“不吃。”她头上的发已经灰白,零乱地铺在枕上,脸瘦了下去,却仍然看得出年轻时候模样,双眼皮,俏而挺的鼻子,眼睛却不如以前清澈,有点呆滞。屋子里到处是衣服,被窝卷儿,瓶碗锅勺,随便地往哪里一堆。我正要帮她收拾,外婆突然开口:“大小姐呀,你倒杯茶我喝。”声音里竟然有些害羞的意思。我去瓶里倒了一杯温水,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跟我说:“谢谢你哟!”
我笑着跟她说:“外婆你客气啦,喝杯水都要说谢谢!”
外婆又沉默了半天,然后放低了声音,像是怕人听到似的:“她们要我不要喝水!她们说水喝多了尿多,烦人!”
我吃了一惊,问她:“她们是谁?兰英子外婆么?”
外婆却不回答我,只低低嘟哝道:“她们。”
我问外婆:“兰英子外婆呢?”
外婆说:“走了。”
“走哪里去了?”
“家去了。”
“你平常就一个人在家里啊?”
“嗯呐。”外婆又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告诉别人啊……你告诉别人,她们晓得了,就不来服侍我了!”
我眼泪水几乎要涌出来,原来找来伺候外婆的人只是每天吃饭时间送饭过来,其他时候,外婆就这样被关在家里,躺在床上看那黑乎乎的屋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我爸和我妈,我爸和我妈相对看一眼,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等我爸我妈去乡下,二姨打电话来说,老兰英子不肯伺候外婆了。
我妈电话里问二姨:“为什么?”
“老了,整天说胡话,把老兰英子吓死了!”
“说什么了?“
“老兰英子说,晚上去送晚饭,她非指着窗口让她看,说老头子在窗子外面!白天也不停在家里喊,大儿子细儿子喊。”
我妈说:“怕是糊涂了。”
大舅回来,把外婆接到了鱼塘上。
表弟结婚的时候,大家把外婆从鱼塘上接到家里来,外婆穿了喜庆的红衣服坐在席上,眉开眼笑地望着面前的新人,然后问旁边的人:“今天哪家结婚哪?”
旁边的人笑道:“老太太糊涂了!你孙子今天结婚!”
外婆笑瞇眯地点头:“哦,是我孙子呀!”
隔一会儿她又问旁边的人:“那个……那个穿红衣服的是哪个啊?”
“是你孙媳妇!你做太太了!”
“哦,做太太啦!”外婆又心满意足地点一点头。
怕外婆在这里不方便,婚礼没有结束,大家就把外婆送到了鱼塘上。
鱼塘干了以后,大舅大舅妈搬回家中来住,留外婆仍然住在鱼塘边的棚子里,每天送饭过去——外婆身上已有了很难闻的味道,她们都说是老人气,怕是快了。
外婆九十大寿那天,舅舅们在家里办了十几桌酒,亲戚朋友们都过来吃酒,我到处找外婆,她们说,她在鱼塘上。
“那我们怎么磕头呢?”
“她走不动了,拖来拖去的,反而让她受罪!”
炮仗放得震天响。
那是我外婆九十大寿的炮仗啊!
外婆一个月后去世。
姨妈们都哭成了泪人,我妈更是满地打滚,扑在她面前说:“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外婆90岁高龄去世,算得上是喜丧,远亲近邻过来奔丧,坐了几十桌人。大家都说,要好好为老太太做这最后一回事,要请踩脚鼓,念全套的经,要大三朝,让她走得风风光光。
门口的空地上搭了大大的场棚,高音喇叭里放着哀婉的歌曲,请来的厨子在灶前挥汗如雨,人们披了红红绿绿的孝在穿梭往来。
墙上挂着外婆的照片,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看着底下众子孙磕头,烧纸,跪在那里哭成一片。
照片上的外婆还是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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