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舜,1963年生,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常州作协理事,喜欢诗、散文、小说、古诗词等创作,作品偶见于《雨花》《翠苑》《绿风》《阳光》等。现为自由撰稿人。
1
一阵枯叶,沙沙的,从我店门口卷过,右手的刻刀,有仇似的,扎进左手的拇指,血涌出来,像一朵花儿,可惜,左手缩得太快,花儿给弄残了。我用嘴吮了一口,血又涌出一朵花儿,一朵带刺的花儿。
刻了一半的公章,被刻刀划出一道流星般的深痕,没办法,只能让它长眠于垃圾筒。心突然像一只小野兔,噗噗地跳,把本来就沉闷的情绪弄得乌烟瘴气,乌烟瘴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冤气。在小店里枯坐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接着一桩生意,一桩三十块钱的生意,还要我增加成本,还要我出点血,这对学易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换了一枚公章,试了几刀,却再也没心思刻,风的沙沙声中,裹着杂乱的脚步,来来往往,始终没走进我的店门,我干脆扔下手中的活,给自己泡一杯茶,呆坐在门口,看着毛玻璃一样含混的天空,看着满街的枯叶四处乱窜。
小时候,看天看云,几乎是我最感兴趣、最具想象的一件事,盛夏的天空,湛蓝欲滴,盛夏的云,层层叠叠布列在天际,让我想起棉花地,这时,我甚至可以放眼望出去好几光年。到了黄昏,阳光穿刺在云絮中,云便有了奇妙的变幻,影影绰绰,各种快乐的小动物出没在大片的云团里,成为天空中的迪斯尼乐园,人要是能住在云谷中,没有理由不快乐。那天放学的路上,我就这么一路呆呆地看天看云,不知不觉走向空中,就在踩空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能飞起来,能飞到云谷中去,可是,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很惨,躺在一条刚挖好的深沟里,我的左腿,也就是拜那次看天看云所赐,被上天偷去一小截。看天看云,也要付出代价。从那时起,世界开始很容易晃动,走路时,天空和云就在头顶剧烈地摇摆。
尽管如此,看天看云的那股痴劲儿,不减反增,后来还养成了看天看云看书的怪癖,本来,我小学的成绩,顶多只能接收到老师一点余光,我相信,上天偷走我身上的某些东西,肯定又给了我另外一些东西,上天是公平的,正如易经所说,阴和阳,总是相互转化着,总是平衡的。之后的那些年,我是一路高歌,高调跨过高考分数线,可惜,上天有意成全我,上帝却执意抛弃我。后来企业招工,我填写过多少次表格,已经不记清了,不得已,只能跟着父母,在家修地球,闲下来时,就看天看云看书。
那时是生产队制度,像我,修一天地球,顶多挣到七分工,合计人民币是三毛八分半。有一天,从地里干完活,我又忍不住仰着头,看黄昏里的云,五彩的变幻,村里的老法师从身边晃过去,我竟然没觉察到,老法师背着锄头,走得十分悠闲,走出去很远,突然又停下来,你,过来,他说。于是我把痴呆的目光收回来,险些又被风扔进沟里。老法师把脚上的一只破鞋甩到路边,帮我拣起来,他说,穿上。我知道,方圆一带,哪家有红白喜事,都是老法师去唱主角,我也听说过韩信帮人穿鞋的故事,但我不是韩信,所以没理他,一摇一摆地走了过去,老法师摇了摇头,暗自笑了笑,我师傅教我时,就是这么做的,他说,怎么用在你身上就不灵了?老法师让我晚上到他家去,说要给我看一样好东西。
老法师是个老光棍,外乡来的,我想,就凭他那两间阴暗破败的小屋子,能藏有什么好东西?但我还是去了,他在黑黑的房间里,翻出一本比我爷爷年纪还要大的书,就是《梅花易数》,我竟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书。读不懂来问我,老法师说,这东西可以帮你混口饭吃。我并不理解他的话,只是出于好奇,接过他手上的书。这东西失传了怪可惜的,老法师说,可惜我没有儿子。老法师跟我说,他年轻时给保长化解过一个生死劫,保长不但没领情,还跟他老婆私通,逼他裸身出户,自那以后,他再也不给人看卦,顶多帮人做做红白喜事。我说:你帮我也看一卦呢?他说:不用看,你一生中坎儿太多,怪可怜的。他摇了摇头:怪可惜的。可惜?我问。可惜!他说,你喜欢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少看看天,多看看地。
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口地吞吐着烟雾,我看他,活像天空云谷中的小动物。
一杯滚烫的茶,渐渐就毫无生机了,但我还是木木地捧着,忽然又想起划破手的那一幕,心中似有卦象,风动见血,应该是家人卦,枯叶飞舞,似有所言,应该是二爻动,卦辞说:无攸遂,在中馈,贞吉。靠,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情发生,安心地吃午饭,坚守正道,吉利。这能说明什么?也就是平平淡淡。
算了,是该吃午饭了,于是我跑到对面一家包子店,花两块钱,买两个包子,权当裹腹。对环境的敏感,是易的恩赐,易的全息论,没有缘分无从感知,我还是愿意相信,今天是吉利的,尽管平平淡淡。
2
百十米长的老前街很窄,仅够一辆车通行,街两边生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到秋天就掉叶子,满街枯叶在阳光里抽搐。梧桐后面大多是印章店,做着被人瞧不起的小生意。老前街虽然穷,却常有贵人光顾,刻公章的,刻私章的,刻假章的,人神鬼蛇,形态各异。钱最好挣的是刻假章,价格翻十番,必须先付钱,必须保证出了事他自己兜着。凭良心说,我还真没刻过一枚假公章,即使有人找我,我也推给隔壁的老王,我不刻假章,因为那是坑人的活,师傅警告过(也就是我们村里的老法师):易为中正之道,大人吉,小人否。
靠刻印章,连租金都付不起,我的收入大多见不得人,至少在城管和工商的眼里是这样,做领导的有灰色收入,我的收入不但灰色,还非法,这一点我始终没想通,我凭我的学问、我的判断来帮助别人,别人自愿相信,自愿给我回报,有什么不合法的?可是,工商和城管偏偏说,搞易经是一种迷信活动,是一种诈骗行为。天知道,易经传了几千年,都是在诈骗?周文王可是古代的明君呢。
张大师!是李敏的声音,长着一副弥勒佛相。李敏总这么叫我,我得感谢他,我的名声大半是他宣扬出去的,他那么抬举我,就因为我开剃头店那年,说他有牢狱之灾,并且告诉他,打死也不要承认,应该过得了那一坎儿,那时我学易入了迷,很不幸被我言中了,为此,李敏非要给我五百块钱。这五百块钱启发了我,于是我关了剃头店,来老前街开了印章店,刻印章是个幌子,要不然,也不会总是往大拇指上刻,私下里,我开始做看卦的营生,勉强让生活过得宽一些,要不然,我老婆早跟人跑了。跟在李敏身后的,是个饱满的男子,不用问,这位饱满的男子遇到坎儿了,李敏来了也不坐,只轻飘飘地说一声,帮他看看。他丢下饱满的男子,自己到街上闲逛去,他这么做,不知道是信任我,还是想考我。
我给饱满的男子泡杯茶,问了声,老板贵姓?饱满的男子递香烟,软中华的,他自己却不抽,那包软中华,应该在他包里昏睡多少天了。免贵,姓赵,赵云的赵,丰收的丰,他微微笑着,笑中飘着几朵疑云。我拿出信笺纸和圆珠笔,要了他的生辰八字,开始在信笺纸上画,反正我画什么他也看不懂,金木水火土,青龙对白虎,角亢氐房心,乾兑离震坤,这些符号只有在我眼里,才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系。
这两年你很不顺利。这是我对赵丰说的第一句话。尤其是去年,很多钱收不回来。这是我对赵丰说的第二句话。眼下你在打一场官司,即使打赢了,也要不到钱。这是我对赵丰说的第三句话。赵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的三句话,全部中彩。
大自然是按曲线在运动,万象杂乱,却有规律,万象会在不经意间,显示一些微妙的征兆,问题是你能不能注意到它,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几乎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所以我相信易的推断,就比如赵丰,从易经的角度看,这两年的年份,跟他的属相相冲,又有灾星逼宫,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低谷,遇到坎儿了,从现实的角度看,这跟他的个人修为有关,他递烟给我吃,自己却不吃,说明他很把细,很抠,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把钱看得比命重,这可是件要命的事情,常言道:一分钱,一分命。殊不知,阴阳、否泰、损益,总是在轮回。
赵丰看我不做声,有些坐不住,请张大师指点指点,他又抠出一根香烟。我不用再算了,我把画满符号的信笺纸撕碎,丢到垃圾桶里,免得被城管或工商发现。我说,去做点善事,会有意外的收获。其实,卦中就是这么说的,说他有意外之喜,但我给他加了个条件,让他去做点善事,也是想把善良的种子点种在他心里,能不能生长起来,这得看他自己,现在的人,为了钱,可以放弃一切,如果赵丰知道去做点善事,说明他还有救,兴许还能悟出些道理。
做这种贼头贼脑的生意,不能提钱,人家给多少,你收多少。赵丰从包里抠出一张红币,硬塞到我手上,少是少了点,他说,等我发了财,一定重谢。我推辞一次,但决不推辞第二次,万一他后悔,我就划不来了,老婆给我下了指标,儿子明年上高中,我得每星期上交五百块钱,五百块虽然不多,但要我在刻印章上挣回来,那是开国际玩笑。为什么他给钱我要推辞一次?也有说法,万一被城管或工商抓住,我可以坦然地说,我不肯收,他非要给。
李敏像是算准了时间,我刚把钱放进口袋,他就进来了,好不好?李敏问赵丰,赵丰笑声中的疑云散去一些。不愧为大师,他说。李敏像弥勒佛一样坐下来,张大师厉害的,他说,那年我朋友租了个店面,他跑去一看,说肯定亏,结果半年就关了门。李敏从来不提他自己的事情。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是瞎猜的。
送走李敏和赵丰,我断定,还会有人上门,这很简单,就像物体运动一样,物体的后面,还跟着一阵风,天可怜见,这个星期,我终于能完成老婆给我下的指标了。
3
易,真他娘的怪,算人家一算一个准,算自己一算一场空。这个社会,人人用尽机关去捞钱,别说不要脸,连屁股都不要,于是我想,能不能推算彩票?推算彩票算不上是做亏心事吧?中彩的钱是干净的,万一中个五百万,他娘的,老子还在这老前街刻什么鸟章?还贼头贼脑的算什么鸟卦?一连七个早晨,每天去印章店的路上,我都精准地推算一组数字,按这组数字去买一张彩票,仅限一张,绝不多买,易要讲德,贪则不灵。结果,不要说中彩,一个数字也没对上号,白白浪费了我十四块钱,十四块,是我七顿午饭的钱呢,不仅如此,这个星期,一笔贼生意都没有,周末只给了老婆两百,老婆的脸降到零下二十度,还大师的,狗屁大师!我只能厚着脸皮说,另外三百,算我欠你。
这时,我豁然明白:易经,只能用来混口饭吃。
老前街,全都是老房子,这些店铺大多是私人的,有的店铺还是老式的拼板门,但是,租金却不便宜,我这间小店面,充其量只有九个平米,房东竟收我九千块一年,他娘的,也不怕遭报应,要不是做贼似的做些贼头贼脑的生意,老子拿什么养活一家三口?工商和城管那帮家伙,知道我搞易经,隔三差五就来瞄我,还放狠话:只要被我们抓住,就吊销执照。隔壁老王比我聪明,工商和城管一来,他又散烟又递茶,好话一大扎,他卖黄碟都没人管。
老子偏不鸟他们。
又接到一桩贼生意,我正开心呢,那个特别饱满的赵丰来了,我客气地把他迎进来,开玩笑说,今天你是我的财神哎。赵丰呵呵笑着说,但愿如此。我小声说:我做了好几桩生意。赵丰的笑声中万里无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我给敬老院捐了一万,结果你猜怎么样?我问:打官司的钱要到了?他摇了摇头。我又问:生意红火了?他把头摇得更凶。我实在猜不出来,于是开玩笑说:那就是天上掉馅饼了。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跟前,小声说:还真是这样,你说怪不怪?我回去的路上,看到彩票点,就买了十组号,第二天一对,竟然中了。我吃惊地问,中了?多少?他伸出五个指头:嗨,这下我终于活过来了。
我差点晕过去,他娘的,易让我积德,尽帮别人积了。难怪这条街上枯叶特别多,尽帮富人铺路呢,就拿隔壁的老王来说吧,贼似的,卖了张碟,给一个阳瘘的男子,没想到,把他的阳痿治好了,还经常带着个妞儿,在老前街东逛西逛,显摆自己。赵丰兴致勃勃,从包里扣出一打红币,硬要塞给我。我愣住了,说:赵兄,我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多钱,你不要吓我。但我立刻后悔得要死,他娘的,凭什么不要?也许是鬼使神差,我偏偏不是拒绝一次,而是拒绝了N次,最后我说:赵总,你别害我,这会砸了我的饭碗。他哪里知道,我要是收了他这么多钱,传出去,工商或城管还不把我给灭了?
我的长处就在这里,只要是心里感觉到不妥的事情,我肯定不能做,否则,必出纰漏。我专心致志地刻我的印章,尽管心里老想着赵丰那打红币,甚至还想着他的五百万。赵丰很为难,这,这……他的脸都快憋红了。我说:赵兄,没事你请回吧。赵丰最终还是把钱塞进包里,突然问:张大师,你开这小店,一年能挣多少钱?这种话题我最不愿意听到,我只能苦笑,我发现,我的笑声里开始飘起了乌云。挣不到多少,我说,只够吃碗粥。
赵丰在我的九个平米中东看西看,就是赖着不走,他又凑到我耳朵跟前:张大师,你还不如把店关了。关了?我漠然地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他,你要我一家三口去吃西北风?其实,我觉得,在这破街上开个小店也蛮好,一街穷鬼,虽然鬼,但不坑人,还蛮开心的。穷,也有快乐的时候。赵丰像是有心事,我公司里需要用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说,也就是有残疾的。我明白了,他想借我免税呢,于是我说:那你一年能给我多少钱?多不敢说,赵丰拍着胸脯,比你开店强多了。我没有抬头看他,我怕我的眼光会伤着他,我很敏感,天上掉馅饼这样的事,不是什么好事。再说,除了刻印章,算算卦,我还能做什么?再说,他做老板,我做伙计,万一他不高兴,或者他老婆不高兴,惨的还是我。像我这种人,尽管低微,因为读了点书,也是要面子的,于是我说,赵兄,没事你请回吧。
赵丰丢下一大堆难过话,怏怏不乐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你再考虑考虑。我目送他走在满街的枯叶上,肥大的枯叶像一群小鬼,纷纷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老前街的尽头。
我又失去耐心了,于是端着茶杯,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门口,看灰蒙蒙的天,怎么看也看不透。我有理由相信,天是最具生命力的,高不可测,空阔无边,没有谁可以理解它,也没有谁可以解释它,而天空中的云,也许就是他轻轻的一声叹息。而今,天空中再也没那种剪纸般的云,只有一天晦霾。
4
李敏好多天没来看我。我倒是希望他来,因为他总会带个把人来找我看卦。
今天出鬼了,一整天,连一桩刻印章的生意都没接到,隔壁老王硬拉着我,到梧桐树下下象棋,他那几招三脚猫功夫,臭得熏人,还好得要命,而我愿意跟他下,一是混时间,二是想赢他几根香烟。我们正在摆龙门阵,城管和工商都来了,说是联合整顿市场突击行动,城管只要看到摆在店门口的东西,就拿脚去踢,一个个都像长了脚气,老子看了就来气,好在我的店门口清清爽爽。一个工商走过来,用脚踢踢老王的棋盘,一枚小卒子掉到地上,收了收了,他说。你脚痒是吧?我像葱一样,拔地而起,板着脸看着他,帮我拣起来,我说。工商被我搞得下不来台,只得把那枚小卒子拣起来,重重地丢在棋盘上,搅了我和老王的棋局,我抬手指着他,你什么德性?换了一身皮就把自己当王八啦?老王一把拉住我,连连对工商哈腰点头:这就收,这就收。
佛说因果,应该是从易里面延伸出来的,其实,易的推理,也就是因果的推理。我很后悔,刚才对工商说的话太重,于是丢下老王,回到店里闷坐,心里有一种惶惶的感觉,我知道,得罪工商,不是什么好事,因此,越想越懊恼。
城管和工商刚离开,赵丰来了,这才把我从懊恼中捞出来。张大师,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看现在做什么最赚钱?这二十年行土运,我说,当然是房地产最赚钱。赵丰听我这么一讲,立马来了精神,你再帮我算算,他说,我能不能做房地产?我不得不又拿出纸笔,对照他原来给我的生辰八字,画了一大堆符号。
你命中缺土,做房地产生意再合适不过。我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但水太旺,说明你能挣很多钱,但也会遇到很多危险。我对他说了第二句话。我正想对他说第三句话时,他又从包里拿出一打红币,不用再说了,有你这两句话就够了。他把钱硬塞进我的口袋,还没容我推辞一次,那位工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次总被我们抓住了哇,工商阴笑地说,跟我们玩猫捉老鼠是吧?我的头像熟透了的西瓜,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裂,我意识到,今天算是遇上晦气了。
事已至此,我干脆也不想再贼头贼脑的,但是,我总得找个理由反驳他一下。你们?我说,你说的你们是代表什么?当然是工商执法,他回答得很干脆。你给我记住,我毫不客气地指着他,你就是你,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代表不了,你能代表你们?你能代表工商?你能代表执法?工商被我问得呛住了,哑巴似的愣在那里,当他回过神时,我的怒气已经发泄完了,于是我端起茶杯,静静的晃到店门口,去看天看云,今天没有云,只有毛玻璃似的天空。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头也不回地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工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蛮横,他也不跟我争,直接把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收了去,临走,带点严肃的口气说,明天到工商所来接受处理。
天慢慢暗下来,大多数印章店都关了门,老前街开始只剩下枯叶,在风中赶集。我觉得,这太不正常了,这分明是个圈套!易说,一切偶然皆必然,一定是谁故意要整我,那个工商?十有八九,今天我得罪他了。转而又想,为什么偏偏是赵丰来的时候,他就出现了?不会是赵丰那小子恶作剧吧?见我没答应去他公司上班,才想出这么个损招?一切可能我都想了一遍,可是没有证据,我不能冤枉任何人。我想到为自己测一卦,即使不准,我也要试试。
一个人寂静地坐在店中,虔诚地默念观世音菩萨,然后拿出三个硬币,往地下扔了六次,得出一个蹇卦,五爻动,卦辞说:大蹇,朋来。这句话该怎么理解?遇到大困难,会有朋友帮助?遇到大困难,是朋友来的缘故?遇到大困难,有朋党勾结陷害我?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我该怎么向老婆交代?
工商这一关,总是要过的。第二天,我抱着侥幸心理,走进工商所大楼,反正我身无分文,怕个鸟。那个工商见了我,还算客气,给我泡杯茶,然后坐下来说:你也知道,不是我们……不对,不是我想为难你,文件规定,非法经营,必须处罚,我不处罚你,领导就会处罚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噢不对,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我问,怎么处罚?他把一些文件翻出来,说:文件规定,处以非法所得一至五倍的罚款,我跟领导打个招呼,就按一倍处罚。我说:一倍是多少?他说:两万。工商的话打碎了我全部的侥幸,但我还是不死心,于是我故作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算的?我的非法所得为零,零成以一到五,都是零。工商被我说得大笑不止,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赵丰的那打红币,朝我晃了晃,说,这一万块钱是怎么回事?这是赵老板的钱,我说。可我是从你口袋里搜出来的,工商说。我口袋的钱就我的?我不客气地说,那你把这一万块钱从我口袋拿到你包里去了,就成了你的,跟我没有关系啊。工商被我说得无可奈何,只好板起脸,认真地说:要么,你把罚款交了;要么,你把店关了。没有第三种选择?我问。没有,他说。我无语了,一肚子冤气没处撒,我连茶杯都没端他的,起身就走,干脆地丢下一句话:我把店关了。工商一直追到走廊上,朝我喊了一句:给你七天时间。
一天就够!
走到马路的行道树下,我又忍不住抬头看天,仍只是灰蒙蒙的天,不见云,阳光从树叶间渗漏下来,形成星星状的光斑,令我想起一句卦辞:丰其蔀,日中见斗。于是我索性停下脚步,隔着浓浓的树叶,痴痴地仰望着。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里。阳光那么充足,像是要给人很多很多的希望,可我看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光斑,还真是“日中见斗”。
我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了李敏身上,他是路路通,应该可以帮我,我一边走一边拨他的电话。李敏听完后,也不说帮我,也不说不帮我,只是一味地笑。张大师,最后他说,你的印章店也不赚钱,关了算了,昨天赵总打电话给我,还要我劝劝你,到他公司去上班呢。李敏的痴笑让我彻底相信,这事十有八九是赵丰背后搞的鬼,一个在背后搞鬼的人,能靠得住?
靠,我偏不去。
5
阴和阳,总是相互转换、相互主导的,也就是阴阳互根的道理,就像我,关了小店,又不肯去赵丰的公司,于是老婆成了主外,我成了主内,除了洗衣做饭,负责儿子上学、放学,剩下的,就是坐在阳台上看天看云看书。偶尔也有老板打电话来,于是我只能让他们来我家里,这倒好,他们给多少钱,我都不用藏着掖着。偶尔,也有老板约我到他们公司去,于是我就像个郎中,提着工具包,大摇大摆地出门、乘车,一路上随心所欲地看天看云看风景,倒也落得自在。眼睛一眨,两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帮景区的一位老板看完办公室的朝向,觉得还早,于是就溜达到李敏的庄园去,他的庄园就在湖边上,三面环山,东南临水,园中假山池沼,古树飞檐,相互映衬着,显得格外幽静,真是块风水宝地,难怪这家伙生得像个弥勒佛。李敏没料到我会来,一时喜出望外,非要留我吃午饭。
那个赵总你还记得吧?李敏说。怎么不记得?我没好气地说,他化成灰我都记得。李敏开始笑了,现在的赵总已经不是以前的赵总了,他搞房地产发了,盘子做到几十个亿,他让我求你,再帮他算算。我端起酒杯,敬了李敏一下,不屑地说:他自己不知道来找我?李敏说:人家现在身价大了。我冷冷地哼了一下,说:算算也可以,但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前年我店里出事,是不是他在背后搞的鬼?李敏只是笑,连连摇手,这我不能说,他说,你自己去想,我只知道,赵总真心想你去帮他的。靠,赵丰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儿,可是,他又何必这样呢?我也就会刻刻章,算算卦,胡说八道还行,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出于好心,我还是答应了李敏,帮那个赵丰又算了一卦,是个比卦,三爻动,变成蹇卦,卦辞说:比之匪人。但这次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和判断,李敏说,那就是不太好是吧?我摇摇手,说,这我也不能说,你自己去想。
饭后,李敏坚持要带我去赵丰的公司看看,顺便送我回家,省得我做公交车。无奈,我只得随他而去,我也想看看,赵丰那小子,究竟混得如何。李敏的小车在景区洁净的马路上兜圈子,抬眼望去,天空有了一排排略显干净的薄云,从树梢上蹭过去,缓缓地向身后移动。小车最后停在一幢光鲜的大楼前,到了,李敏说,你看看,大楼多气派!
大厅中央摆着巨大的楼盘模型,一排吧台前,恭恭敬敬地站着几位花朵般的姑娘,她们面带微笑,礼貌有佳,其中一位亲昵地迎上来。李总你好,她说,我们老板在五楼,正等你们呢。李敏笑呵呵地回应,领着我来到电梯前。你看看,他对我说,大楼多气派!我不解地问,他就是凭着中了五百万起的家?李敏弥勒佛似的笑了起来,张大师啊张大师,你还真相信他的鬼话呀?告诉你,他中了五千万。靠,他干吗要骗我?他哪怕中了五千个亿,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丰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热情地接待我们,他很是盛气凌人的样子,斜着眼睛看着我,还把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张大师,他轻慢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真心请你来帮我,你就是不肯。我只顾浏览着他的办公室,玉雕奇石,盆景珍玩,把偌大个空间塞得透不过气来,哪里话?我说,我是个残疾人,又不是华佗。赵丰好像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收起跷在桌上的脚,认真地说,你只要肯来,我保证,一年不低于10万元。他的话让我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与他的盛气凌人相对抗的冲动,我这人虽然低微,虽然缺钱,还就是不吃别人这一套,我必须拿些话来顶顶他,于是我说:赵老板,你太抬举我了,我值不了十万,不过我还是要提醒赵老板一句,财富是水,水能养人,也能淹死人。
赵丰对我说的话不屑一顾,开始大放厥词,恨不得要把他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全部强加到我的头上,仿佛他成了名震江湖的侠士、教授、大师、思想家、哲学家、领导者……我简直没法形容他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我跟李敏几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走出赵丰的大楼,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释放出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感觉到,赵丰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这气场侵袭了我,让我很不舒服。很久,我才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今天的天空干净了许多,那些薄薄的云,清晰地布列在天际,令我回想起童年。
李敏很不满意地说:张大师你也真是,赵总这么大的老板,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的,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一摇一晃地钻进李敏的车,坐稳当了,说:李总,难道你真的没听出来?听出什么?李敏不解地问。我说:他眼里只剩下钱了,多可怜啊,照这样下去,他会很惨的。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真是一张臭嘴。
眼睛一眨,又两年过去了,我还是我,依然每天洗衣做饭,依然提着工具包进进出出,帮人看卦看风水,唯一的变化,就是儿子顺利地上了大学,这让我清静了许多,同时也空落了许多。这天,我服侍老婆用完早餐、出门上班后,便觉得没事可做,于是又坐到阳台上,一个人静静地看天看云看风景,这天空不知是怎么了,变得越来越含混不清,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片晦霾,令人颇觉不爽,我多么希望,天空再一次清亮起来,阳光鲜艳地洒在我的身上,让我在温暖中尽情地冥想。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铃突然响了,原来是李敏。张大师,他显得几分神秘,告诉你一件事情,赵丰真的惨了。我有些不相信,平淡地应了声:不会吧。李敏说,千真万确,昨天赵丰的一个手下亲口跟我说,赵丰已经资不抵债,欠了银行几十个亿……张大师,你真不愧是大师。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大嘴巴:瞧我这张臭嘴!
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高而不知惧,满而不知节,盈而不知悔,必然有反向的发展,这就是易的伟大之处,严格地说,易是在教人们怎么处事,怎么做人。我知道,李敏今天来找我,绝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他肯定也遇到坎儿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说,你借给赵丰的钱要不回来了。李敏听了愕然一惊,十分陌生地看着我,愣愣地说:你也太神了吧?我赫然一笑,说:赶紧抵押点东西回来,房子,车子,什么都行,总比血本无归的好。
送走李敏,我不知道是该暗喜,还是该明悲。
师傅的那句话还真有道理:少看看天,多看看地。
我该去乡下看看师傅呢,师傅的墓,就在城南六十里外,村子东面的土墩旁。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