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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触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678
■陶 林

  

  一

  顾彬先生: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里反复提及一个概念“KITSH”。有关这个捷克词语,中国一些翻译家翻译成为 “媚俗”,或者,干脆音译“刻奇”。所谓“刻奇”,就是一些人喜欢在滥情,在最平常不过的生活里附着上无限“高大上”的意义。比方说一位美国政治家,看到自己孩子在草地上玩耍,会由衷赞叹:“他们多么自由,多么幸福!”昆德拉真心认为这位先生就犯了“KITSH”的毛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媚俗”?我们就是爱滥情,就是乐于用廉价的幻想把自己捧上云端,然后轻悠悠地飘着、浮着。意义不会使我们沉重,只会让我们轻松。唯有生活是重的,轻松值得被称颂百遍。不过呢,与媚俗相反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你有没有想过呢,顾彬兄?一些人在仪式的庄重中,意识在不自觉地逃逸到一种尴尬的状态里。就是说在特别神圣的时刻,人的意识却跳到特别污秽、不堪的想象中,这种状态你有没有?好似人的大脑突然触动了另一个真实的、原始的世界。对,一定是突然触动的。就好像“文革”里说“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那一“闪念”。我觉得我经常有,兄是大批评家,善于命名,可否为小弟解解惑呢?因为我很想就这个应该人人都有的思维小活动,写一篇小说……

  最近,青年小说家陶林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从小说界的现状谈起,说着说着说起什么污秽的思想——这真令我情何以堪。他说了一大通,无非是说意识与潜意识么,我很想劝说他找几本弗洛伊德读读不就完了么。又怕他下一封信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啥弗洛伊德,没完没了地搞自我感觉良好,却已已然落伍的“高大上”。老实说,作为文艺评论家,我一看到“昆德拉”之类的小资词汇头就大,觉得能沿着这位先生思想进行思考的人,要么是真小资,要么就是没脑子。陶林显然不属于前者,而且男人之间没完没了地聊文艺,十分别扭的事。

  我跟这位陶林是在一次文学交流会上认识的,这位先生是一个自视甚高却不怎么得志的八零后作家——至少,在那次交流会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我还记得那次会议的主题,主要研讨最基层青年作者,如何通过自己的文字传递社会的“正能量”。会议开得很闷,邀请的都是类似陶林这样不甚知名的“草根作家”,开着开着就偏离了议题,变成这帮人感叹发表难、出书难、出名难的诉苦会,“正能量”好似顿时荡然无存。

  正巧在那次会议上,陶林就坐在我右手边。是他主动找我攀谈起来的,他说看过我跟我好友、小说家黄孝阳先生发在《文艺万象》杂志上的对话。他说他认识小说家黄孝阳,是老黄的好友。老黄是我至交的好友,是个不错的小说家,经常把我的见解写到他的作品里。我也喜欢用老黄的小说写评论,阐述自己的文艺观点。目前,老黄在国内最大的一家出版机构——涅槃集团做编辑。而我,则有一本专著要出版,正好插在老黄责编的丛书里。好友的好友不是外人,所以,对于自称是“老黄的好友”的人,我还真不好不搭理,陪了他聊了半天,最后还互留了电邮、电话之类的。结果,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电子邮件。这样,一来二去,这位先生就跟我自来熟了。他好像遇到一个知音一般,总是喜欢滔滔不绝地写大封大封的电子邮件给我,要跟我探讨艺术、哲学、美学、未来等等问题。

  作为一名高校教师,我倒不是不喜欢这些问题,这些问题貌似是我们学术的根基么。但是,我觉得这位没有念过大学的先生,可能太不了解我们高校教师的工作情况了。我要做的研究很多,每一个研究对应着严格的课题,每个课题要有一堆的表格要填,一堆非常细致的论文要写。我要去关心这些泛泛无当的问题,实在是太奢侈了,只有像陶林这样无所事事的人才会乐此不疲——据他自我介绍,说在我家乡某县的民政局陵园管理处搞档案管理工作——我×,这算一份什么工作。

  当然,其实我跟这位先生并不是什么都聊不来的,也不是因为在不同规模的城市工作,或者学历差距问题,我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种没有素养的人,至少在小说问题上,我们还是有不少共鸣的。只是,我最近比较烦,各种烦,好似刚刚搞定了讲师的职称,把新房子装潢搞定,迎接孩子出生、长大,一转眼明年就要评副教授了。我的论文都达标,就是缺少课题。课题,课题,该死的课题……真要了我的命了。本来,我有一个十足的把握做一件文艺批评的课题。可是,有同事提醒我文学类的似乎太“不见水准和智商”,评委专家们很难通过立项。此言在理,我得推翻我的“路径依赖”,重起重打桩,今年所有的评论约稿都要搁到一边去,做一个“词义学与文学能指层次分析”的课题,以后一鼓作气把正教授的职称拿下,再回头搞我热爱的文艺批评。所以,陶林可能并不知道我的处境,以为我多大的能耐,应该为他这样的作家做些什么——不是我不愿意这么做,而实在是时机不恰当吧。

  就在这关键的当口,我最敬爱的父亲、顾炎城教授已经是癌症晚期,将近弥留了。我得一边准备着自己的课题,一边在父亲的病榻边照顾着他老人家。

  二

  我父亲顾炎城教授,在我老家的一所文理学院的教育系教书育人一辈子,主攻高等院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教学与研究,一辈子发表论文近300篇,其中有100多篇在国家核心级期刊发表,出版过专著5部,主持过国家级科研课题两项,省级科研课题5项,多次到美国和欧洲的高校访问交流。应该说,在全国高校思品领域里,他老人家还算是卓有成效的高校思品研究专家。我从小到大,一直以我的父亲为荣,不顾他的反对,读研、读博,也成了一名光荣的大学老师。也是一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父亲的用心,为何反对我留在校园里做老师。现实和理想,差距简直是天高地远。比方说,我本来兴趣极大的科研课题,不知怎么搞的,弄到现在,成了我最头疼、最烦心的一个负担。

  就在照顾我病重父亲的时候,我们父子还为课题这件事,闹出最后一点点的小纠结。父亲生前有最后一个课题没有完结,有一部如何在网络环境强化高校思想品德教育的书稿,写了还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老人家不幸查出癌症来了,手术了,化疗了。这段时间内,他放下了工作,一直没有去碰那份书稿,因为他坚信自己能完全康复,一定会回到书桌前写完这份稿子。然而没有想到,癌细胞复发和扩散得竟这样地快,我哥哥把他安排到北京最好的医院救治,都没有扳得回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父亲主动要求回来,到我们所在的省城进行治疗。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们商议聘请好护工照顾。而父亲却点名要我来陪伴他,他想在病榻上,把他书稿的最后部分口述完毕,他觉得只有我有这个能力帮助他完成心愿。照顾父亲我是愿意的,但我实在不愿听从他的要求,帮他录什么书稿。我希望他在最后的一段光阴安心休养,静静地回忆一下过去,特别是回忆回忆与母亲一起的日子。她已经离开我们有8个年头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也有课题要准备,有一堆的表格要填,一堆的资料要爬梳整理,一堆的论文要写,写完了还要烦发表的事,又是省级期刊、国家核心期刊、数据库收录等等……没完又没了。

  我原准备把我的书桌搬到父亲的病床边,利用晚上陪他的间隙完成这些事。可是,在这件事上,父亲简直较真得过分,他花了比忍受癌痛还要大的力气呵斥我,坚持要把口述的工作做完。不仅如此,他还善于通过哥哥姐姐向我施压。我哥义正词严地跟我说:“小彬,你就遂了爸的意。他老是一辈子的模范教授,就算走,也不愿意自己欠着谁的东西。他说他一定要争在闭目之前,把他的课题做完唉!”

  我就跟我哥争辩:“我不是不愿照顾他老人家。可是,我也有自己的课题要做……不是,他老人家这时候了,还管什么课题呢,他应该全身心地休息啊……”

  我哥有点火了,带着非常不屑的口吻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是不孝啊!你是搞文艺学的,说不好听的,那些狗屁课题有多大意义?搞一项就能解决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增加很多的GDP?你不听爸的话,看我揍不死你!”

  我家的老大哥顾杉董事长是一个自主创业成功的大老板,曾经在本省商贸厅做公务员,上世纪90年代辞职下海,生意做得很大。他老大可是我们家的荣耀,不仅成功地培养出了赴法国巴黎电影学院留学的富二代千金,让咱家不出三代出了个“贵族”,还能给我们引进了“二奶”这个新的家族成员(据我二姐爆料,可能还有“三奶”),还为我爸添了一个“私生孙”、给我添了一个“私生侄”——一般不生产“成功人士”的人家,谁能有这样的亲戚?

  这种成功人士,无事时说话带着七分的牛逼劲,有事时更有不容分说的霸道,是我平素最烦的那号人。是我老大,所以平时我能忍就忍。不过,这次他这话格外刺耳,我有点忍不了,我说:“滚你个臭蛋,你跟我到妈遗像前说‘不孝’去,叫你的老婆来!”

  提及我妈和嫂子,正是我老大的软肋。8年前,他和嫂子闹离婚,搞得整个家庭鸡犬不宁。我嫂子曾经也是个老大学生,也在省级机关工作,平素文文静静,是家庭的模范长媳。可真和我哥闹起来,她所爆发的能量惊人得厉害。听二姐说,她慷慨陈词,指责我们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教子失当,把一个好好的正直、聪明的大学毕业生、政府机关干部,搞成了暴发户一样的禽兽等等。据说吵架是相当厉害,我当时正在读研,被交流到香港中文大学做研究,无法确知我妈的突发脑溢血是否是因为这件事而起的。等我从香港急匆匆赶回到家,与我妈遗体告别的时候,整个家庭出奇的平静,没人跟我聊聊原委。我哥哥嫂子也不闹离婚了,名分还在,可确实又分居了。

  大概是我提到了妈,我哥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他换了一种商量的口吻给我下命令说:“四爷,你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话我们不多说,反正你得听爸的,现在不是我们哥俩闹情绪的时候!”

  怨归怨,没有办法,我还是挤出了所有的业余时间,与同事调了无数次的课,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时间,帮助父亲完成最后的专著。我也顾不得照顾尚牙牙学语的孩子了。忙碌的老婆也微有怨言,不过这种生死事大的问题,她也不好发作太多。

  其实,我倒也不怎么累。我哥给父亲包了一个特需病房,雇了三个护工,分三班轮番帮我照顾父亲的日常。哥哥和两个姐姐也轮番来照顾父亲的吃喝拉撒。大家分配给我的职责,只消陪在他身边,等他神智稍稍清醒、身体不是那么的不舒服了,就帮他记录专著的文字。老实说,因为工作搁置了这么久,还有癌细胞的干扰,其实,父亲对完成他的专著已经完全地糊涂、完全没有谱了。每天,他突然想起一段,我就记录一段,然后整理出大致头绪来,逐字逐句地完善、打印出来,再念给他听。他会指示哪一个词用得不准确,那一句话需要再推敲等等。他的句子与句子之间的逻辑,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很大程度上,我相当于帮助他代笔在写后续的书稿。随着父亲身体状况越糟糕,我的代笔程度就越大。到最后,父亲虚弱到连口述都没有精力了,只要睁开眼,看着我在工作,就会欣慰地笑笑。如果我不是在弄他的书稿,他会皱眉,露出非常难看的表情,甚至比癌痛来袭还要难看——我实在扛不住。

  代笔就代笔吧,记得有一部美国电影,叫做《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是那位因抑郁症自杀的明星威廉姆斯演的,讲述的是一个父亲为儿子无止尽的付出。那真是一个最好的父亲,在中国也不是没有翻版的。可能国内一堆的社会毛病,都是由这样的“好父亲”造成。今天,我却愿意做那个为父亲付出的儿子。这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从故纸堆里翻出父亲的5部专著,还有仔仔细细读了他那发表过的一堆论文。可能我对高校思品这门专业实在不熟悉,实在分不清父亲不同时期的论述有什么样质的区别。只得硬着头皮,找来一堆的本专业类似的资料爬梳整理。对于做文艺学的学者来说,思品专业的资料实在是太枯燥了,我得看大量的教育文件汇编、读近三年的核心期刊,翻一大堆的论文。很多不能省的工夫,包括一些资料出处的原文查证,我都一笔省却,希冀能加快速度,赶在父亲走之前把书稿完成。医生已经跟我们都交过了底,父亲顶多还能有三个月的光景。

  我是在慌乱无措中失去了母亲,但却是在有步骤、有时序地失去我的父亲。失去母亲的痛,是突发的,是剧痛的,但快刀斩乱麻,并不似今天将失去父亲这么难挨。每每深夜里,当护工照顾好父亲安睡片刻,我独自在医院走廊里逡巡之时,想到我将一下子无父无母,在人世间变成了一个孤儿,总忍不住要暗自哭泣。其实,我更想乘着父亲清醒的时刻,与他老人家聊聊天。可是,每当我兴致勃勃地惹起一个话头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催促我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小彬,帮帮爸!”

  三

  我的工作,除了帮父亲代笔那部专著之外,就是负责接待看望父亲的来宾。在父亲生病住院期间,父亲的兄弟姐妹、学校领导、老同事、老同学、学界同仁、旧交、学生等等都前来看望父亲。父亲还是市里一个民主党派的主委,他的党内同仁、统战部门领导、市老干部局领导都特地从老家的那个城市赶到省城医院,看望慰问他。最烦人的,还有我哥哥、姐姐、姐夫的亲戚、同事、部下、朋友、领导,以及我的领导、同事、朋友,我的岳父岳母、我老婆的同事、朋友等等。来看望父亲的人如此之多,我每天除了吃水果,再也吃不下其他别的什么了。

  我大哥的心愿终于达到了,每一个来看望我父亲的人,都盛赞我父亲的敬业和我的孝道。每一个看望我父亲的人,似乎事先都知道他在病中还坚持着事业的理想,努力抢在死神之前,完成遗著。所以,大部分人来,一是劝慰我父亲,一定要好好休养,争取早日康复再完成课题;二是褒奖我,赞许我恪守孝道,弘扬了传统美德。他们都询问了书稿的进度,嘱咐我不要太累等等。

  只有我老婆想得起来关心到我自己的课题进度问题。我老婆在我们学校的生物学院教书,是加拿大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的神经学博士后,学历比我高,职称也比我高,已经升副教授两年了,科研成果一小堆,每年能发表SCI论文七八篇。家有牛妻是真高知,不服不行,在我们家里,绝对不存在大男子主义这一说法。

  有一天晚上,她从学校赶过来,给我爸喂过了饭,跟我聊起了各自工作的近况。因为父亲的病事,宝宝已经被她送到我岳父岳母家暂带着了,她在家中倒不是那么累,可以全身心地准备手头新的课题。

  我听了很奇怪:“你又要报什么课题,不是刚刚获了一个奖的么?”

  她说:“省里一项新的人才工程,学院号召大家报,我正好有关于突触研究方面的东西。院长说报我就报了,因为项目可以有一百万的资助。”

  我老婆是那种天生的科研人才,她的头脑简直就是为学院制度而生的。因此,我很好奇:“什么突?突触,突然触及?……”

  她一边帮我洗着衬衣,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道:“突触啊,就是突触……跟你说你也不懂。神经元的信息传导方式,有些生物是电传导,更多的是化学传导,比如人。人思考一切问题,本质上就是神经突触的生化活动。我新近发现有一种肽类酶对正常神经突触递质有干扰,想就这个问题挖挖看。”

  我听了,自然是一头雾水,满肚子的不明,突然想起来陶林写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就问她:“有个朋友写信问我,人有时候会搞不清自己在某种场合下,脑子里应该想什么?是不是突触有问题啊?”

  我老婆一愣,问我:“这谁知道?我只研究原理,不研究应用。”

  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信口胡扯:“亲爱的,你还别说,我想想,其实这是个好问题。从小到大,我时不时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小小困扰。你说,人们在一些异常庄严的时刻或者场合下,脑子里应该想些啥呢?这个问题从在小学里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就困扰过我。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是一年级,我们要加入什么少先队。我站在大操场上侧耳倾听着高音大喇叭的叫声。广播着一位佩戴着三道杠的高年级女生尖尖的嗓音‘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烈士的鲜血染红’的红领巾这些词语。我听得有点懵,脑子里想到的没有任何积极向上的画面,却是小时候看到邻居女孩子在树荫下撒尿……”

  我老婆顿时正色起来:“你在说啥呢?”

  我赶快把话头咽下肚子:“没没,没说啥……”顿觉语塞,憎恨自己太想放松了,就算是自家的老婆,也并不一定可以无话不谈——该死的陶林!我忍不住要骂他一声

  我老婆又警觉地追问:“对,你那什么朋友?男的女的?还写信给你!是不是上次在什么研讨会上认识的那个美女作家?”

  我赶忙跟她解释道:“不是,绝对不是!男的,男的,是一个脑子里突触有点问题的草根作家,一个受什么肽酶干扰太多的人!我向你保证,一定是个死老爷们!”

  老婆被我逗笑了,突然又忧心忡忡地问我:“老顾,你明年也要评副高了啊,总忙着爸的事情,自己课题进度怎样了?赶得到6月之前报审啊?”

  我指了指一堆思品的资料,跟她解释说全部精力耗在帮父亲忙完遗著上了。我老婆的那股子理工女在国外读书修炼出的心直口快劲又爆发了:“你们这一家人真好玩呢,怎么什么事情都赖着你。你哥,你姐,都是做大的,一点不;再说老爷子,我又不是不读书的人,没觉得他的课题有什么非……”

  这时,我听到父亲“唉”地哼了一声,慌忙捂住了老婆的乌鸦嘴。

  四

  我终于赶在父亲昏迷之前,完成了他的遗稿。父亲象征性地审阅了一遍,提出两三点修改意见,接着,他就一头跌入到半昏迷的生命沼泽里去了。

  接下来的一截工作,本应该全部交给我哥来打理了。他拿了书稿,找到丛书原定的出版社,补了些钱,催他们尽快编辑出版,哪怕先出一二十本的样书。他还要帮一件对成功人士都很有挑战性的事情,就是帮父亲找一处烈士陵园的墓地,把母亲迁过去。这是父亲最后一个遗愿。

  一天,神智特别清醒的父亲特意跟我说,他身后不想葬到公墓,每次到母亲墓上看看,普通的公墓一片乌烟瘴气的,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和母亲都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生爱清净,死爱清净,宁可到大海里把骨灰撒了,也不要葬到普通公墓里去。我们召开了家庭会议,我传达了父亲的遗愿。大家商议,确定无论如何不能洒了父母亲的骨灰,一定要找一处烈士陵园的公墓。我们就把这件事压给了能说会道的我哥。

  可这件事并不是光花钱就能轻易搞定了,忙碌了一周,我哥都没搞出什么头绪来,人找人,人托人,门边也没摸着。我们怨死他了。

  就在我哥一筹莫展之际,我倒想起了给我来电子邮件的陶林。这个突触有问题、毁了我人生的家伙,不就在什么陵园管理处搞档案工作。我遂打了个电话给他,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问他有没有门路。没想到这小子在民政系统上下还颇有人缘,第二天就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忙不迭把母亲的骨灰迁到那个烈士陵园的墓地里去,把各项事情安排妥当。

  父亲的专著终于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版了出来,放在他的枕边。看着最后一部专著红彤彤的封面,他老人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们还特意请来父亲的好友、他学校的学术委员会副主任、高校管理专家贾家华教授来,跟我的父亲聊了聊这部专著。贾教授认真地读完了专著,充分肯定了父亲的学术成就,认为这部书是我父亲学术生涯的一份良好总结,也是本领域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专著。更可贵的,是父亲这种锲而不舍的科研精神,已经是全校老师心中一尊无声的丰碑了。贾教授点开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学校的网页。我们都看到了网站头条正放着“情深深永系杏坛——向治学终身的顾炎城教授学习”的新闻。压题的,是我父亲半躺在病榻之上口述专著的照片,格外清晰,很有陈寅恪的味道。我则面目模糊地坐在病床边做着记录——我都记不清是他们学校的哪一拨人来访时拍了这张照片。

  临终的父亲被贾教授的话、还有这张照片给感动了。他拉了拉贾教授的手,两眼淌出两行清亮的泪来。这是父亲入病以来,唯一一次流泪。我们都忍不住在他身边流泪不止。

  经历最后一个月的病情反复,不到5月,父亲终于是走了。临终前,他的心性特别清晰,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除了墓地这事。他还要求我哥答应他,丧事无论如何要从简,不要送花圈,不要播哀乐,追悼会上只要像巴金先生那样,循环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说,那是他最爱听的曲子。

  我哥的女儿、两个姐姐的儿子,还有我的女儿小球球都跟临终前的父亲见过了面。最终,父亲还特别要求我大哥把他的私生子领过来,让他再看一眼。看着自己已经6岁的长孙,父亲忍不住摸了摸他胖乎乎的小脑袋,跟大哥指示说:“认进门吧!”我老大是哭得不成人形。为了这事,我嫂子带着大哥的女儿又到父亲病床边大闹一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不值得一提了。

  父亲的遗嘱也干脆利索:母亲的首饰、一些号称是传家宝的小古董(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留给了我大哥,所有的图书资料捐赠给学校,大姐二姐各分到了5万元的存款。还剩下10万元的存款,遵照父亲的要求,也捐给他的学校,设立为“炎城奖学基金”,分期20年奖励给品德优秀的学子。

  父亲的遗嘱中,把他和母亲的那栋130平方米的公寓留给我,除此之外,还有就是他的一大套学术笔记和手稿。他希望我能在以后的岁月里好好治学,传承薪火,有暇之日,将乃父的遗著整理成文集出版——这个,我自然是不会辜负父亲的。

  不过,父亲就留下了一栋房子完全由我来继承,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父亲的整个治疗,一直都是我大哥花的钱,花了好大的一笔钱,就算有医保报销加上抚恤金,估计也抵不了多少。我找大哥商量这件事,真心询问,是否有别的什么遗产分配方案。

  我的老大冲我用力地挥了挥手,说:“你别烦,这事就这样。这事是爸跟我很早之前就商量好的。大彤,二彤姐妹俩都没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得保留。老人家的遗嘱是铁板钉钉,我的律师已经存留了。”

  我就问父亲医药费的事。我老大说:“养儿一场,花点钱算啥。我其实很想为老爸做事,可是把书丢了这么多年了,公司又那么忙,没办法帮老爸完成心愿了。好歹,你在他身边陪了这么久,我全为钱忙了……”

  我虽然有时很看不惯大哥,但觉得骨肉亲情,还是任何其他人所无法替代的。我在省城买房还借了大哥一笔钱,也想拿这栋房子抵给大哥,就探探他的口风。结果,我老大突然狠狠地说:

  “这事,日后再说。我那儿子,爸已经认了。爸都病成这样,你嫂子还跟我闹。这个婚,我一定要离的。这个混女人,要分我一半的财产。我这时候不恨钱少,就恨钱多……”

  五

  因为遗著以及捐赠的出版,父亲成为了“感动全市”的美德人物。家乡的市民通过电视、报纸和网络,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位为人师表的好教授顾炎城同志。无论怎么说,我父亲都是一个合格的大学教授、一个好人。他真的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他的学术和讲台。

  大家也都知道,顾教授临终,由小儿子记录口述的遗稿。我就是他的那个小儿子。虽然为了父亲的事,我耽误掉自己课题的申报,也耽误掉了副教授的升格,但我不后悔,毕竟我能够有幸陪着他老人家走完最后的一段道路。因此,父亲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最终,还是由我来发言。

  召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赶到殡仪馆来追悼我的父亲。其中包括我的文友、小说家黄孝阳。很奇怪,我倒希望陶林能来。可陶林偏偏没来。我没料到老黄能来,可老黄偏偏来了。我跟老黄握了个手,带着感激之情告诉他:“你的那个好朋友,陶林,人真不错,够意思!”

  老黄一脸的不解,反问我:“陶……林,是谁?”来宾很多,我顿时心中有数了,就没跟黄孝阳再多聊什么。

  主要的一些家属和领导到齐了之后,我就要发言。我准备好了自己的讲稿,觉得今生再不会有第二次类似这么肃穆的发言了,除非某一天能站到诺贝尔奖的讲台上。面对着一张张哀悼的脸,我感觉到浑身彻骨的冰冷,牙齿有点发颤。我强忍住悲伤,念起了稿子:

  “我尊敬的父亲顾炎城教授,是一位成果斐然、品德崇高的大学老师。老人家一生主攻高等院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教学与研究,曾发表论文近300篇,其中有60多篇在国家核心级期刊发表,出版过专著6部,主持过国家级科研课题两项,省级科研课题5项,多次到美国和欧洲的高校访问交流。在全国高校思品领域里,他是一位卓有成效的研究专家……我的父亲他一生正直,热爱本职。他是一个善良、慈祥、富有爱心的人……”

  稿子读到这里,我脑子突然一顿,努力想记起父亲慈祥的脸庞。可是,父亲还没有火化,但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把他的音容笑貌给忘记了。我顿时汗如雨下,牙齿打战得更厉害。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结果越是想做到这点,就越无可能——长时间的冷场,大家都等着我的下文。没有想得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我脑子里首先蹦出的一个词,居然是我太太的声音:“突触”。

  “突触,突触,突触,”我想我脑子的突触一定被什么酶给干扰了。那个“酶”必定是……“陶林!”

  这个名字蹦到我脑子里时,我一下释然了,好似漂浮在脑海的一只魔瓶被打开了,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父亲的一张笑脸来。这是一张多么清晰可感的笑脸啊,真实,温和,充满了友善的气息:

  那是6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尚在南方一个大都市的一所大学里读博。父亲正好到这里召开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我们两人约定到都市最繁华的地段碰个头,吃顿饭,聊聊。父子俩一顿饭吃得非常开心,很轻松,很放松。父亲抱怨这个会议枯燥无味,大家都在胡扯淡。我则抱怨学业枯燥无味,十分没有意思。

  父亲因此鼓励我说:“在我们这,吃学问的饭么,就这么回事。别人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成了,不用太伤脑筋。对了,小彬,你有女朋友了没?”

  我如实相告没有。

  我父亲皱皱眉问:“你小子,老实跟爸说,怎么可能现在都不动静呢,不是有断袖的……”

  我脸一红,说:“没有没有,我好色得很,就是没碰到合适的吧。”

  父亲仰了仰头,笑道:“不可能吧,你念文学系的,难道就没女孩子?还有……你的生理问题怎么解决?”

  我脸不红了,顿时觉得,我们父子俩在距离家乡如此遥远的南国,说起这些纯粹属于男人的话题,真是有趣。我就半开玩笑地告诉他:“我嫌她们太笨。生理问题么,就这么忍忍吧,反正这么多年了。”

  父亲笑道:“嗯,别自视甚高,眼太高、鸟空炮。我就不信你忍得住,20大几岁往30奔了,还真有你的,忍到现在,可以去当和尚、做修道士了。”

  我本来想说妈已经走了两年了,你又是怎么过来的,但看到父亲一脸的轻松,不想把话题拉沉重了,便赶忙又把话头咽下去了,继续跟他打趣说:“实在忍不住,隔着这里两条街区,您可能不知道,是这个城市有精彩的去处,花上988,各种体验,应有尽有!”

  父亲一脸的不屑说:“你小子蒙我,哪里要那么多?我上世纪80年代来的时,那里就有日宿旅馆,价格是20块钱;90年代来时,有歌厅了,还有浴城,一两百块钱足够;现在,顶多500元,足矣。你小子,可别被人坑了!”

  话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看看令我都大吃一惊的父亲。两人双目对视,短暂的沉默,最后,不由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的,父亲那一刻的笑容鲜明、具体、真切。我以为我完全忘记了它,但此刻却在我大脑神经元突触的间隙迅速传播,形成确切信号,传输到了我的视神经前段。于是,它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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