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株树而言,用“倒塌”来描述它的生存状态似乎有些欠准确,但又确乎只能如此才是准确的。因为这一株并不高大的梧桐,一直默默地绿在高楼的背影里的梧桐,确实已经倒下了。残损的枝叶紧贴在地面,再也不能相触在风中、摇曳在雨里,只有几根当它站立时无法见到的巨大的根须,还紧紧扣住已经开裂的水泥块,作为它仍然活着的明证。
这一株并不高大的梧桐,一直活在我居住的小区的后院。也许是当年有一个人认真手植于此,也许是一只过境的小鸟带它来到了这里,也许仅仅是一阵风送来的种子,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当我看到它时,它确乎已经在此立了很久,一直默默地绿在高楼的背影里。在水泥地面的僵硬和砖头围墙的夹缝里,虽然似乎已经生长了多年,但并不粗壮。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叶片的宽阔与开朗。夏日里它宽阔的叶片深处,甚至还会传出城市里难得的蝉鸣。
每天都匆忙地穿行在城市的红尘中,很少有闲暇和兴趣来关注这样一株平凡的绿着的梧桐树。它自有它夏日阔叶的苍翠、秋日落叶的金黄,我自有我终日劳作的辛苦和小小收获的喜悦,但这一回,我却不得不注视它。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倒塌”。房地产业汹涌的巨浪,在一个幽暗的黄昏吞没了这个小院里的一个小小的商铺、几户散落的人家和这一株孤独的梧桐。挖掘机的轰鸣僵硬地扯断了曾经的梦境、绿意和生长的方向……
在匆忙而凶险的拆迁之后,是一段漫长的“空窗”,没有建筑大军如水而至,而是一直空在那里。混乱而刺眼的工地,恰如巨大的伤疤寂寞在城市的红尘里,一晃就从夏到秋,再一晃就从秋到冬。而那一株梧桐,也是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只靠着几脉残须牢牢地扎在地下,绿依然是夏日的绿,黄依然是秋日的黄,枯依然是冬日的枯,绝无一点生命破败的痕迹。除了偶尔光顾的拾荒者,没有人来靠近这一株已经倒下的梧桐。江南的冬季里那冷冷的湿气,凝聚在它的枝头,偶然间还会有雪,浅浅的小雪,覆盖它,滋润它。它那黝黑的枝条让我相信,来年的春天,如果没有那黄金的利刃彻底割断它与土地的联系,它还会在春日的阳光里绽出一缕嫩黄、然后渐成新绿、然后渐有蝉鸣。
我知道选择一株树来表述对于坚强生命的礼赞,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题材,但在阳光之下,除了旺盛的生机,还有什么是新鲜的?在这样一个奔忙到灵魂出窍的时代,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矫情的伪饰与虚空的追求,习惯了那些所谓怡情养性的小情小调。我想要问自己的是,当我很难再对一株倒塌的树产生敬意和尊重的时候,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草木本心
那盆芦荟终于还是死了。它由肥而瘦,自瘦及枯,挣扎着熬过了几个春秋。将它栖身的花盆搬到北阳台上,算是物以类聚。如此,空盆又增加了一个。不过,惊奇地发现,先前三个空盆,如今,都不寂寞。
曾几何时,买过几盆花木,当时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开得煞是热闹,也煞是好看。可是,终究护花无术亦无心,香消玉殒,花残叶落,最后,花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花盆里土重,搬上楼不易,带下去一样吃力,索性就将花盆废弃在阁楼北阳台上。废盆承风接雨,瓦质的渐渐爬上了青苔,塑料的则边缘开始脱落,不规则的缺口显出被弃的破败与凄凉。北阳台很少涉足,尘世劳碌,难有闲逸。过年时,在上面放过鞭炮;元宵节,烟花也曾从上面飞出过;偶尔,女儿会到上面,东敲西打,南张北望,寻一份野趣。北阳台视野相对开阔,可以看夕阳无限好,可以赏月上柳梢头,我也会陪陪她,感受四面来风的畅爽。
如今,那盆巴西木,枯干依旧。可是,根部长出了一棵小树,名字自然叫不上来。不过,乡野长大的我,的确是见过那种树的,一样的春叶秋落,一样的春华秋实。如同对待其他的野花野草一样,我熟悉它们的外形,却不知其名姓。印象比较深的,是这种树的果实是鲜红的,有点毛茸茸,类似红毛丹。之所以留有印象,是其鲜红的色泽曾引得幼时深度腹饥的我垂涎欲滴,也曾壮着胆子舔过一下,好像有点淡淡的甜味。但是,终究没敢吃下去,小命要紧,大人从不曾告诉过我那是可以吃的。何况,道旁李苦,好吃的话,不可能还能在枝头等着我。当然,王戎七岁即有识得人心之过人之智,我显然无法与之比肩,参悟之时,已是成年。当时,纯粹出于本能兼之胆小而已,所以,不敢吃,或者,饿得还不够过分。现在看见这种树,好像看见了老家池塘边的那一株,如今,它又该在春风中招摇自己的嫩叶了吧?
那个塑料盆,原先养的是什么花,已全然忘却。人真是好笑,以为自己倾心喜爱的,一定会深埋心底。当时可能真的很在意,其后,大多敌不过时间的摧磨,在岁月的敲打之下,我们的感情渐渐风化,成为粉末,直至烟消云散。这是规律,逃不过的。塑料盆口已经残缺,缺口大小不一,可是,这样的惨状丝毫没有影响里面的新生命。前几周,看到里面长了好几株三叶草。据说,三叶草的花语,一片叶子代表祈求,一片叶子代表希望,一片叶子代表爱情。如果,得到四片叶子的三叶草,那就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因为最后的一片叶子,代表着幸福,这是女儿告诉我的。去年生日时,她的好友送了她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塑封得很漂亮。我和女儿试图在花盆中找到这样的三叶草,但是,很遗憾,没有。看来,幸福确实要靠用心寻求,甚至于加上运气,才可能得到吧?有了祈求、希望、爱情,按理应该就有幸福了吧?可是,未必。爱情不在真空中,爱情,也未必与幸福划等号,幸福,也不一定是爱情,所以,它们,是并列的。三叶草的边上,还冒着不少两叶嫩芽,看起来像是青菜,但愿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看看青菜在泥土中自由伸展的姿态了。
还有一盆,长了两株野菜、一株野草。过了一阵,野草竟长得亭亭玉立,更妙的是,它的细枝上一个个米粒大的黄色的花苞,春风中,就要灿烂开放了,它断然不会因为自己花形太小、香气浅淡而心生烦恼。草木有本心,自在生长就是了,它们本来就不是为别人存在的。生命绽放就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必渴求别人的欣赏,一样享受朗朗晴光,一样沐浴绵绵春雨,这就是自然。
如果,可以,随意长成一株花草,也是不错的存在。人生一世,本就草木一秋,长长短短,在自然之中,又有多少区别?
只要有泥土,就有生命;不需播种,也能有意外收获,上苍于我,原来如此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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