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下半期。文革刚结束,祖国大地满目疮痍。读完本故事,你会更加惊叹,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共和国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比比过去,更加珍惜今天生活的甜……
——题记
(一)
任俭已经五十岁出头了,他生着似乎有点浮肿的酱色脸,穿着件裸露着棉絮的破布袄,留着又黑又短的头发茬儿,只要看那你问一句、他答一句的傻笑面孔,就知道,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人们看他浓眉下的两只眼睛分明比一般人大,因而干脆就叫他“任大眼”,其实他那两只大眼睛不但不显得他神气,反而增加了他几分傻气。
任大眼年头上还是机床附件厂里一个刮刮叫的车工,别看他人老实,可知道“走到啥地方,技术是本钱”,他暗里苦心钻技术,不久,他的技术在全厂就算上数的了。由于这几年机床附件厂的领导——那几个生产上的门外汉搞新产品上马,步步成错,着着落空,结果“宏愿”未遂,负债累累,厂塌了,工人成了移民,因而到了年末,任大眼就被通知到一家镇办电镀厂报到了。
这厂是个小厂,百来个人,总共三个车间,电镀车间,抛光车间,还有一个仅一台车床和几只老虎钳台的修理车间。厂支书姓卢,叫卢龙官,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肥下巴,细眼睛,大概是抽烟太多,嘴唇、牙齿都呈紫黑色。文化大革命中,他曾在“对敌斗争指挥部”干过。他有天生的市侩才能,不费劲儿掌握了“吹拍棒”的决窍,巴结上了县革会的林常委,不久就成了一个新党员。去年头上,他当上了这电镀厂的支书。做了官,“吹拍捧”远不够用了,对待工人还要采取其它手段,为这他费尽了心计,不过他感到满意的是,他尝到了占据一个独立王国的甜味儿。
这天,任大眼穿着那件裸露着棉絮的破布袄,来到电镀厂,走到他面前,笨嘴笨舌地叫了声“卢支书”。卢龙官不屑地看了看,知道是个老实人。他嘴唇动了动,似乎答应了任大眼一下,然而并没有听见声音。他靠在藤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前门”牌香烟吐出来,顿了不到两分钟,就叫人领任大眼到电镀车间上班。任大眼向来是个棋子儿,木头做的——听拨,一句话没回,就眼着那人走了。
那人转来后,告诉卢龙官说,这姓任的大眼睛老头子出了这办公室门,咳嗽了一阵子,吐了一口血,恐怕有肺病。言下之意,老头子到那空气污染的电镀车间工作,看来不合适。
那人算是讲对了,任大眼确实患有肺病。那是1970年的一个晚上,刚死了老伴儿的任大眼突然被抓到“对敌斗争指挥部”,说有人揭发他是“五一六”分子,还填了一个什么表。任大眼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就是这个卢龙官和其他一些汉子用棍子“帮助”了他一下,任大眼受不了,终于承认了。他和一个患肺结核病的“五一六”分子关在一起。一个月后,所有的“五一六”分子被“发配”到一个河工工地上挑泥土,任大眼也去了。没多久他开始咳嗽起来,没给治,咳嗽越来越厉害了,还没给治,加上每天近二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他挨着受,严寒腊月的一个下午人们说他面颊都给冻红了,他没在心,待他吐出鲜血时,人们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传染,已是一个肺结核病人了。
今天任大眼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卢支书,就是那年“请”他吃棍子的人,不过“贵人多忘事”,卢龙官对任大眼已毫无印象了。现在听人说任大眼患肺病,怔了一下,觉得似乎有点眼熟,猛的一触,全部记忆起来了——那年他去河工工地检查“五一六”分子的劳动改造情况,曾有人向他反映任大眼患肺病。他慢慢地端起杯茶,呷了一口,顿了顿才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他到电镀车间——”可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终于没继续说下去。
电镀车间是在朝东的一间房子里,房子大小抵不上一般干部的三间一厨,里面镀铜、镀锌、镀铬,再加上那一口口盐酸缸一齐冒青烟,因而小小的电镀车间成天都是酸味弥漫,酸雾缭绕。通风设备又不好,除了车间门,只有两三个小小的出气洞。这个空气污染的鬼地方,卢龙官来过一次,逗留了不到一分钟,赶紧溜了出来,掏出手帕,擦着被酸雾呛得咳嗽的嘴,说了句良心话:“条件太差,通风设备要改变改变。”说完走了,再没来过,那句话也象一阵屁风一样散了。在他看来,对工人只要哄哄骗骗,让他们干活儿,至于说话可以不兑现。不过卢龙官倒没料到,工人恶劣的工作环境竟是财水流向他家的又一条渠道——工人不是想调换工种吗?送礼呀!往卢支书家送礼呀!
任大眼人老实,可不是十三点(方言,即头脑不正常的呆子)。进了电镀车间不到半点钟,被酸雾呛得咳嗽厉害,转身又来到了卢龙官面前,说他有肺病,不能在那车间呆着,请卢支书重调换一个车间。卢龙官靠在藤椅上,吐了一口烟,望着任大眼,紫黑的嘴唇动了动:“是你服从集体,还是集体服从你啊?到了我们厂要服从分工,四人帮煽动无政府主义,不要党的领导,你可不能中毒啊。”卢龙官是善于在大风大浪中见风使舵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时,他骂邓小平是蒋介石,刚刚打倒“四人帮”他又象比任何人都仇恨“四人帮”了。
任大眼听他说着,看了看他那威严的干部架势,掂了掂对方言语份量,吓得没词了,转回身,二进电镀车间。
电镀车间有个老头子叫郑大伟,他表姐在卢龙官家当保姆。老头子与任大眼幼年时曾同了几年私塾,以后一直相处又蛮好,因而也算一对老朋友了,不过他的脑袋可比任大眼机灵多了。任大眼刚进电镀车间就被他喊到一个旮旯里,郑老头子低声说:“我们电镀车间的这女主任是出名的孙二娘,你对她要‘拍’着点儿,否则你做死了,她还是说你不好,如果她骂你,你可别回她嘴……”任大眼向郑老头子愣着眼,象个小孩听从大人说话似的答应了。
江山易移,本性难改。任大眼来到电镀车间十天,郑大伟的话他早忘了,他不说一句拍孙二娘的话。孙二娘已四十出头了,还打扮得光彩耀人,她最喜欢人说她长得标致,不过这任大眼即使承认,那张笨拙的嘴也说不出来,他整天只知道干活儿、咳嗽两件事。干起活儿是懵头懵脑地拼命干,既不会瞅眼空儿投机,又不会钻心思取巧。比如干挑水洗缸这活儿,一般人总是挑着水担子时快跑,而回头挑空担子时慢走歇歇着儿,可是任大眼不同,他挑水担子时跑快,回头挑空担子时跑得更快。用他的话说,空担子有个屁重,拖拖沓沓地走,使不上劲儿。谁也没注意,当他咳嗽着放下担子的时候,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用脚擦去。不过就在他拼着性命实心肠干活的时候,那几个围着孙二娘嬉闹的人心里在嘲笑他“狼到天下吃肉,狗到天下吃屎”,这老实无能的任大呆子该派受罪!其实,这话让任大眼听见又怎么着?老天爷赏给他一个老实憨厚勤劳的性格,没给他一个圆滑的嘴唇,狡诈的脑袋。他确实天派受罪,他没想到要为集体作贡献,他只想到不干活白拿钱,回家买盐也不咸。
任大眼做梦也没想到,车间下班政治学习时(那年头,工人下班必须政治学习两小时),孙二娘装模作样地总结了一天的车间工作,对几个人——全部是嘴上说她标致的人表扬了几句,却给任大眼送了一份“礼”,说今天任大眼往缸里倒盐酸时思想不集中,开小差,以后要注意。这可把任大眼坑了,往缸里倒盐酸是件苦差事,腾腾直上的盐酸雾鼓着劲儿冲你,冲你的眼睛、鼻孔、嘴唇,钻进你的五脏六腑,那是什么滋味可以想象到——戴着口罩也不顶用呀!下午任大眼提着装盐酸的桶子,往一口小缸里倒盐酸,浓烈的盐酸冲得他只能迷着眼睛,渐渐地遮住了他的视线,呛得咳嗽不已的他将一点点盐酸倒出了小缸外,这怎么能说他思想不集中,开小差呢?任大眼瞪着大眼睛,似乎想说出什么话,可他那笨拙的嘴又说不出,那窘想倒惹得受表扬的人们哄笑了一场。
散会后,郑大伟把任大眼又拉到了一个旯旮里,低声道:“你没有看见干这苦活儿人家都躲开去,想得精的借口上厕所大小便呀!老兄呀,在目下社会里,干得凶的不能保证人家就说你好呀,不干的人家不见得就说他坏呀,你要学点现时代做人的决窍!”郑大伟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只见任大眼还像个孩子听从大人说话似的点头答应了。天晓得过了几时,他又忘了。
任大眼来到电镀车间的第十四天上,车间接受了一个外加工业务——给柴油机厂的一批油箱盖子镀铬。上午任大眼和几个工人先做好了镀油箱盖子的挂具,然后将油箱盖子镀铜(镀铬必先镀铜)。孙二娘又叫任大眼挑了几担水,下午便开始镀铬,只见那浓烈的铬酸雾“霸占”了车间的每一个旮旯,车间里好像生烟火炉似的成了迷茫茫的世界。工人们虽然戴着口罩,可是都喊鼻子给酸雾熏得疼,那几个受孙二娘表扬的人都上厕所大小便了,大伙儿镀了十来槽,任大眼连连咳嗽着上了一挂具油箱盖子,接着又从镀槽里把镀好了的提上来,将它们放在一盆清水里。咳嗽了一阵子,正想准备去帮助上槽,突然他一个踉跄站不住,胸口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往上涌,他连忙倚着旁边的桌子,用手紧按住胸膛,他干脆蹲下来,稳住了脚跟,这时只见他紧咬牙关,脸上显出难受的神情,瞬息间,突然张开嘴,接着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便通过他那厚厚的嘴唇吐出来,很快染红了地面,“呕呕……”难受得半分钟也熬耐不住的他面色苍白。郑大伟正要上前扶住他,可是他突然倒下去,终于不醒人世了。
一小时后,任大眼安静地躺在县人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经过急救,他已经苏醒过来了。医生又给他注了剂“脑垂体后叶素”止血针,他也不再大口大口地吐血了。此刻的他面如白蜡,毫无血色,两只大眼睛无力地闭着,似乎已进入了梦乡。背他来医院的郑大伟坐在床边上默默地看着他的脸,几个来看望他的工人站在一边低声议论着什么,一个人说“这任老头儿有肺病,分配他到咱电镀车间来是存心送人家死呀!”又一个说“人家任老头儿在机床附件厂是个刮刮叫的车工,干脆调人家到修理车间还去开车床。咱厂那活鬼车工韩‘霍子’占着茅坑不拉屎,外加工业务不做,为厂里能车削点什么?闲逸死了……”郑大伟没参加他们的议论,他看看窗外,无已黑了,心里想到还没去任大眼家报信呢,愣了一下,回头又望了望任大眼没有动静的脸,便与那几个继续议论的工人打了声招呼,朝任家跑去。
任大眼的家是在镇东头一间又矮又暗的屋子里,家里有个儿子,还有个人称任奶奶的老母。儿子叫向俊,20岁不到的年纪,是个应届高中毕业生,进大学不可能(当时招生制度尚未改革),只得闲在家里。任奶奶八十岁出头了,患了瘫痪症,再加上气喘病,因而只能成天躺在铺上呼拉呼拉喘大气。昏暗的灯光里一老一少听了郑大伟一番告诉,顿时大哭起来了。任奶奶在铺上欲动不能,只得用哽咽的喉咙连连催促孙子快去医院看看,那满脸还是学生气的向俊用手揩了揩脸上的眼泪,顾不上向郑大伟道声谢,就连跑带溜地到医院去了。
向俊来到病房里,看看父亲好像死了的样子,连连哭喊着。那任大眼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儿子,颤着声叫他别哭,可是想到儿子已没了妈妈,自己如果死了,儿子就成没爹娘的孩子了,还有那瘫痪在铺上喘大气的老母,自己也不能再照料她了,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在病房里发议论的那几个工人劝了父子俩一阵。向俊哭着打着欷歔,突然想到寻找医生,查点父亲的病情,他立刻走出了病房找医生。在会诊室里,一个戴着眼睛的老年大夫告诉他,他父亲的肺病是严重的,今天下午肺部大量出血造成了出血性休克,经过急救已经脱离危险。医生知道他父亲是电镀车间工人,于是叮嘱向俊道:“肺结核病人不能在空气污染之地停留,你父亲不能再在电镀车间工作,无论如何要调换工种,否则还会像今天这样。”老大夫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那时候性命就不保了。”向俊静静地听老大夫说着,两颗黑眸子在眼睛里不断地来回游动,他皱了皱眉头,老大夫笑着看出了他的心思,答应回头给他父亲开一张疾病证明,并签署建议调换工种的意见,向俊皱着眉头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二)
在离嘈杂的街市较远的一个幽静地区,有一幢崭新的楼房和人们常见的某机关、某学校、某公司的一般楼房差不多,上下两层,楼顶上排列着一片片凹凸的洋瓦,青砖楼身上纵横的水泥嵌缝条条分明,楼上有阳台,阳台的水泥栏墙上雕着图案,楼下有两头是圆形门的走廊,走廊上的立柱是普通的钢筋水泥铸成,花岗石地面——这些都是人们常见的,不过当人们发现楼的最高屋脊两头瓦工用瓦拼搭了两个巨大的“”字时,那些祖宗三代五六口合住一屋的人就会伸舌头说:“啊呀,这里不是学校,不是机关,不是公司呀!这里是一户人家的住宅呀!”
是的,这是一户人家的住宅,这是一个普通镇办厂的干部——卢龙官的家。
有人说:按照卢龙官一家的收入根本砌不上这座楼房,我们且不管这些,只说卢龙官这天中午吃了酒饭正躺在楼下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上养神,两只套着皮鞋的脚懒懒地翘在一张漆得照见人影的书桌上,是昨晚打老K的时间太长,他睡迟了,现在他有些睡意,不料呆儿子又来缠他——卢龙官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惜是个十三点。他刚撒了一泡尿,跑来问卢龙官说:“我屌子上怎么长了黑毛?”被卢龙官臭骂了一顿,在糖烟酒公司工作的卢师娘“咯咯咯”地笑着走过来对呆儿子说:“该给你添老婆了,走,别缠你老子。”说着把呆儿子拖走了,卢龙官这才顾不上微寒的天气,懒懒地闭上了他那小核桃似的细眼睛。
卢龙官一觉醒来,身有凉意,他打了一个哈欠,舒展了一下臂膀,抬起头,正准备喊保姆娘倒一杯茶来,忽然发现对面凳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人。青年人脸上布满了学生气,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初生牛犊。他看见卢龙官醒了,腼腆地朝卢龙官笑了笑,站起身来,自我介绍他是任俭的儿子,叫向俊,已来好久,因为支书睡着了,卢师娘没让叫醒他。接着又告诉卢龙官说,他父亲过不惯病房生活,医生同意他父亲在家养病的要求已让他出院了。大概是不经常对人讲话,向俊心情有点紧张,说话很不流利。又说出了一段话来,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医生证明交给了卢龙官。
卢龙官接过医生证明,看了看这个似乎不善言词的青年人一眼,目光转到证明上稍稍逡巡了一下。证明上是一行带有大夫风度的潦草字:任俭经检查诊断为肺结核症,建议勿在空气污染场所工作。稍稍顿了顿,他仰起头来,把医生证明又退还给了向俊。
屋子里一阵沉默,卢龙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点燃了,吸了大口,好像在考虑怎样打发这个见人很不老练的小后生跑路。
“噢,你父亲已经脱离危险了,还好,还好。”卢龙官终于开了口,他放下翘在书桌上的两条腿,脸色由傲慢转为平和。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头,似乎庆贺着,接着又以长者的身份对向俊说:“他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照料他呀!嗯——叫他不要着急,养好身体再上班。”卢龙官用手指弹了两下烟灰,慢条斯理地说着,又朝房间外喊了一声,要保姆送杯茶来。
向俊听他说话不着父亲调换工种的边际儿,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卢龙官当官后积累的一条实践经验,接待找他解决问题的群众,撇开正题说偏题,说的全是顺耳的话,最后问题不得解决,人家还说卢支书义道。于是向俊直爽地向卢龙官说:“待我父亲的病情好一点他就上班了,病假工资每天四角钱,维持不了全家生活,不过医生讲,我父亲有肺病,不适合电镀车间的工作环境,他不能再在电镀车间工作了,否则肺部还会大量出血,那时性命就不保了,我想……”向俊心情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说话流利了些,他朝卢龙官面前靠了靠,卢龙官正好徐徐吐出了一口烟雾来,喷在他脸上,他没有顾这些,继续说:“我爸爸原来在机床附件厂是个车工,技术也不错,你们厂不是有车床吗?让我爸爸仍然开车床,正好发挥他的一技之能……”向俊紧盯着卢龙官那挂着下巴的脸,声音里带着恳求,他又想到躺在铺上的父亲,他眼不得又要掉泪了。
保姆娘——郑大伟的表姐端着茶走进来了,将茶递给了卢龙官,又朝向俊看了看,退了出去。
“关于你父亲的工作,”卢龙官呷了一口茶,顿了顿故意笑了一声,用极其缓慢的口吻说:“据电镀车间的同志反映,他上班思想开小差,表现不怎么积极呀!我也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不安心,第一天到我们厂就不愿意到电镀车间。”卢龙官那乌紫的两片嘴唇不断地上下掀动着,他自信地点着头,似乎他看人准不会错。
向俊完全被卢龙官的话愣住了,他想到父亲是老实巴交的人,头脑根本不复杂,上班思想开小差,可能吗?父亲有肺病,又怎能说父亲不安心在电镀车间工作?明明是身体不适应呀!于是他鼓起勇气反驳道:“卢支书,我父亲并非不安心,而是他身体确实……”
“小任呀,我告诉你,你不要再说了,”卢龙官打断了向俊的话,又摆着长者的身份说:“你回去叫你父亲安心一点,他想站车床是不可能的,我们厂就一部车床,小韩是车工,你父亲站车床,小韩干什么呢?”卢龙官似乎满有理由地反问着,他那躺着的身体动了动,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又继续说:“你父亲的身体可能确实不适应在电镀车间工作,关于这一点,我们当领导的会考虑的,将来看情况如果有机会车床上需要人,我们当然对他优先照顾就是了。”卢龙官很和气地说着,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随着又呷了一口茶:对待找他解决问题的群众,这便是他的另一条经验,不能解决问题,可是又不把话说绝了,免得事情弄僵了,对方偏要缠住他,他这样说,找他解决问题的人认为卢支书最后一定会解决问题,必然马上跑路。
不解世故的小后生,听卢龙官说出这一番话来,口讷了,卢龙官的话不能使他满意,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话来对付对方,沉默了一分钟。
“好啦,就这样你先回去,嗯——叫你父亲安心养病,”卢龙官站起身来,扔掉了手中的烟蒂,又呷了一口茶,对向俊再重复了一句:“好啦,就这样!”然后转过身两手叉腰,摆出似乎要去办事的样子。……这势儿是要赶“客人”走呀!
不会耍赖皮的向俊说什么呢?他涨红了脸,眼睛眨巴眨巴了一阵子,只好默默地跨出了这支书老爷的房间。
他刚跨出房间门,堂屋里的一幕“话剧”骤然吸引住了他——只见卢师娘左手夹在右边的夹肢窝里,右手抬着,指缝里夹了支香烟,这是她认为的官太太风度,正和一个脸色微黄的乡下姑娘说着话。那姑娘把满满一大袋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嘴里说:“少了一点,少了一点,我妈妈说等到过年再送三十斤给你们,卢师娘别客气了,叫下吧!我们乡下人只有乡下土货,没有什么送给你们的……收下吧!”向俊看着那姑娘的脸上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嘴唇下边还有一颗黑痣,随着她说话的口形不断变化而跳动着。她苦着脸说着,声音倒有点似哀求了,那卢师娘吸了一口烟,放下了夹在右边肢窝里的左手,咧着嘴说:“我说你妈妈太客气了,啊呀,送了这么多,叫人怎么过意,留在自己家里吃不好……”又对站在一边的保姆说:“好呀,我们先收下来,唉,就想不到一样东西送给他家……”保姆赶快把袋里的东西倒在一个圆桶里,向俊看见是糯米,他心里明白了,这是给卢支书家送礼的。他平时只有所闻,今天算是第一次所见。
下了早班,郑大伟没回家,来到了任家看望任大眼。进了任家门,这又矮又暗的屋子里还是那一番穷相,倚着墙旮旯纵横着两张竹子搭成的铺,铺上的被面子坏得已不成样子了,破旧的棉絮一块块地从被子里面伸出头来,一张矮小的木板桌和几张小凳很不整齐地放在中央,还有一个老大的纸盒子用砖头垫着底靠着墙边,这大概是放四季衣服用的。年过八旬的奶奶在铺上依然呼啦呼啦喘着气,她的铺下有一口未曾漆的松木棺材,不算大,大概是任奶奶准备办后事用的——任奶奶相信鬼神,不肯死后火葬。在另一张铺上,便是任大眼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大伟以为他睡着了,顿了顿,便稍稍地坐在他铺边上,看着任大眼那似乎有点浮肿的苍白面孔,再看看这个家庭的此番穷相,不禁油生侧隐之心。
任大眼并没有睡着,他似乎感觉有人坐在他铺边上,睁开了眼,见是大伟,傻笑了一下,便算是招呼,浓眉皱了皱,开口了:
“今天身子觉得好一些了,过几天上班去。”
“多歇几天怎么着,瞧你这脸色一点血气也没有。”
“病假工作每天几角钱养不了老,养不了小啊!”任大眼又傻笑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
“病养不好,不能上班,差几个铜子儿买米,我借给你。”大伟朝任大眼望了望,又斜视了那大声喘着气的任奶奶一眼,看得出来,他觉得任大眼实在可怜。
任大眼很少听人对他讲义气话,听大伟这一说,心里感激得不得了,可是又不会说出来,只得又用傻笑代替了。
“孩子呢?”
“到卢支书家去了。”任大眼回答说。
“到独大家去干什么?”那年头,人们对第一把手时兴称“独大”,电镀车间的人便称卢龙官为“独大”,郑大伟也跟着这么叫。
“医师说我不能在电镀车间工作,开了张证明。他去找卢支书调我去开车床。”任大眼还是傻笑着。
“你想上修理车间开车床?嘿嘿嘿,你想上天啦!”大伟转过脸,朝他冷冷地笑了笑。
“怎么,不可能调我开车床?”任大眼不信他的话,“听人说,那韩霍子开车床,只干厂内的活计,厂外的加工业务不做。我开车床,厂外的管它什么加工业务,我保证都接纳!”任大眼涨红了脸吃力地说。
“你这么着,‘独大’就调你上车床了,我们来打个赌,他不调你上车床怎么办?”郑大伟似乎是个诸葛亮,他那口吻表明他的预料是保准的,不过这可把任大眼搞疑惑了,他连连问大伟“你怎么知道的?”
大伟笑了笑,说出一段话来,任大眼这才认定向俊这一趟是白跑了。
原来那韩霍子叫韩乐国,二十四五岁年纪,是个商业局长的儿子。仗着家里有钱,平时挥霍无度,因此人们就叫他韩霍子,他本该插队,后来凭着他老子神通广大,留在城里,安排到了电镀厂。开始也在电镀车间与酸雾打交道,没干几天,韩霍子对他老子叽咕道:“我干这工种,伤害身体而且名称也不好!就连老婆也找不到哇!”正好电镀厂买回了一台车床,他老子找卢龙官捅了捅膀子:“让乐国学个技术吧!”韩霍子就由厂里派出到外厂学车工。“霍子”毕竟是“霍子”,他从来没把学技术当正经事,一年以后才马马虎虎能单独操作。回厂当上了车工“师傅”了,清闲得实在了不得。外厂的加工业务他不接受,只为本厂需要,车削诸如一个螺丝钉、一片瓦斯或者一根短短的光杆轴——小小的电镀厂整天有多少需要车削的东西呀!更多的时间他去吹女人,吐烟圈,理怪形发头,追时髦新装。韩霍子在厂里这么享福,卢龙官看在眼里,心里早有他的心思了,他老婆在洗染厂当工人,成天叫喊“工作苦得受不了”,他正想请韩霍子的老子帮帮忙,将他老婆安插到那干净清闲,在目下社会里最吃香的糖烟酒公司工作,不久他与韩局长捅了捅膀子,这一愿望很快实现了。
郑大伟瞧着任大眼的脸说:“你比韩局长牛皮大?你能把‘独大’的老婆安插到哪个公司去?”任大眼默默地叹了口气,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当官的手里有权能飞上天、小兵癞子手里无权寸步不能走,这个简单的事实,他是承认的。
正在这时向俊苦着脸儿回来了,屁股没着板凳就把见着卢龙官的结果说了一下,不过他恐怕父亲生气,没把卢龙官坑他父亲不安心工作的话说出来。那郑大伟喷着唾星子对着任大眼:“我说得不准吗?你相信我这郑老头儿的话吗?这些事情厂里谁也不知道?不用说我表姐还经常为我报讯呢!”
向俊去喝了杯水,又走过来了,他忽然很神秘地对两个老头儿说:“我今天看见了一件事。”“什么事?”两个老头儿看他那神秘的样子,一齐问出声来了。
向俊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悄声地将在卢龙官家看到的那一幕话剧绘声绘色讲起来。“咀唇下边还有个痣?”大伟愣了一下,判断道:“这姑娘不是我们厂里的。”这时,任大眼那笨拙的嘴里倒说了句颇有见地的话:“当官不打送礼的,当了官自然有人送礼给他,我当官也会有人送礼给我。”说完那苍白的脸上又是一阵傻笑。
郑大伟突然“阿呀”一声站起来拍着大腿叫道:“我忘了!”接着又转过脸来对任大眼:“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前天我听修理车间王三说——那小伙子原来在电镀车间里,后来送礼给‘独大’调到修理车间——韩霍子在他车间里扬言要求调到政工组,说他至今找不到老婆一定是姑娘们嫌他是个苦车工,他到政工组后,捧个茶杯子,靠着藤椅子,讲讲大道理,堂堂的政工干部,姑娘们一定看得起。哼!他老子只要跟‘独大’一开口,‘独大’准定答应,说不定这小子最近要离开车床——”郑大伟说着故意拉长了声音,他翻了一个白眼,显示意味深长的样子。他朝呆呆地望着他说话的任大眼道:“我的话你懂吗?”任大眼莫名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似乎回答“懂”。“你懂什么?”大伟紧接着问,看着任大眼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不禁大笑道:“你这脑袋不可能懂!”接着他把头凑到任大眼领下的被子前,低声说:“我是叫你现在赶快烧香,否则等到韩霍子离开车床,就嫌迟了。”“烧香?”任大眼还不懂。“呵,到底是个老实鬼!我叫你现在赶快送礼给‘独大’,先垫了底,等到韩霍子离了车床,再送就——”郑大伟用很重的语气说到这里停住了,这一次任大眼才完全明白了大伟的意思。“我送礼给卢支书?”任大眼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大伟:“我不会行这一套。”任大眼傻笑着。
“嘿,不会就要学呀!老兄呀!在现在社会里要学会耍手段呀!你这样老实,马上连水也没有喝呀!”郑大伟朝他冲着说。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叫个老实巴交的人干这种事好比叫哑巴学说话儿。沉默了一阵,他看了看屋外的太阳光影子,站起身来说:“五点钟差不多了,厂里上常日班的人该下班了,我还要去厂里参加政治学习呢!你在家好好养身子。”停了停又骂骂咧咧地说道:“妈妈的,天天政治学习白坐两小时,有个屌效果,人学习后都变精了,变刁了,变猾了!妈的,不参加学习当旷工处理,认他娘!”说完又安慰了任大眼几句,嘱咐向俊好好照顾父亲,然后才跨出这又窄又暗的屋子。
大伟走了,任大眼躺在铺上想着大伟的话,再想想眼前社会上他所知道的事情。“确实在眼下社会里,要学会耍手段才能活呀!”他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他想起了那天在医院病房里听见几个工人议论说:卢支书过年过节还送礼给县里的林常委呢!他又想起了自己原来所在的机床附件厂的王委员,先前也是和自己一样穷,但由于会耍手段巴结上了厂革会主任,他前年入了党,马上当了厂里的一个什么委员,走到哪里香喷喷的。现在人家砌了三间大瓦房,置了几套新家俱,几个儿子都找到了漂亮的老婆。我这姓任的眼下就吃亏在“老实”上!他对自己下结论了,这不,他前所未有地开始研究起自己来。这一生,他那“老实”的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想的是人在世上要行好;要勤劳点;节省点。该自己得的就得,不该自己得的就别拿;坑害人的话不讲,坑害人的事不做;对人要实心实意,不要撒谎骗人说假话,原来这些都属于老实呀!老实人就要吃亏,照这么说,人在世上难道还是品行坏一点好?他越来越糊涂了。“别想啦,还是听从大伟的话,今天耍一点手段。”他自言自语着。
他把向俊喊了来,吩咐儿子到他那裸露着棉絮的破布袄口袋里取出仅有的两元钱上街买二斤蛋糕,送给卢龙官。向俊愣住了:“爸爸,这钱是用来买米的呀!没有钱买米,我们要挨饿……”“阿呀,没有钱买米咱再想办法。”任大眼打断了儿子的话:“你现在就给我去——”向俊想着父亲病着身子,不想与父亲争执,只得依父亲说的办。不过还满是学生气的他,很不称职干这件事,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去了。
一个小时后,向俊转回来了,毫无表情的脸上咀唇动了动,说两斤蛋糕送去了。任大眼强着劲儿提起头,要儿子细细说说送去的情况。向俊说,卢支书正在家里打扑克,见他捧着蛋糕进去努了努嘴,叫他放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动也没动,又吆三喝五地议论他的扑克经了。
任大眼没想到卢龙官这么冷淡,似乎有点意外,没吭声。又听向俊说:“家里明天就没有米了。”任大眼皱了皱眉头,又吩咐儿子说:“到你大伟叔叔家里去借两块钱。”向俊一听这可给他出难题了,他从没开口向人借过钱呀!嘟哝着不肯去。任大眼看他不动身,想到家里明天确实没吃的了,上了火:“你不听我使唤你出去,你别进我门……”向俊听了老子说这话,两颗泪珠滚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得硬着头皮去呀!
十天后,郑大伟又一次来看望任大眼了,进了门,看见任大眼已有气力坐在铺上,很高兴。拉起呱呱来。郑大伟说出了一条新消息:“韩霍子前天调到政工组了,现在是个新来的姓高的,开车床。这姓高的是个插队知青。”接着又哈哈大笑对着任大眼:“我表姐告诉我,你们送给了‘独大’二斤蛋糕,二斤蛋糕人家还看得起?你们以为送了一个宝,人家眼里只以为你们送去了一根草呀!我表姐说,二斤蛋糕太少了,太少了就是上次向俊看见的那个乡下姑娘——”大伟转向向俊问:“是不是嘴唇下边有个痣,两只眼睛还忽闪忽闪的?”向俊点了点头,大伟接着说:“她前后送给‘独大’的东西不下三十元,‘独大’还没理她呢!我表姐告诉我她姓秦,是卢师娘乡下娘家的邻居,家里很穷,一年吃不上几顿饭,天天喝玉米粥,还不能饱,父母亲看看种田没奔头,就想办法让她在一个公社办的农具厂里学车工,想有个技术将来到工厂当合同工,学徒期间,白干活没钱拿,父母亲负担不起了,姑娘才学了两个月就‘满师’了,因为技术太差与许多工厂订合同不成,最后只得来请我们的‘独大’帮忙,可是‘独大’他……嘿嘿嘿,我表姐说,那姓高的知青光卢师娘今年过生日这天,他送的两块衣料就值一百元,支书再不帮人忙实在也不过意呀!””大伟说着,有点蹊跷地笑着。任大眼听了叹了一口气,默然了。这时候,向俊大概想起了那天他发火的事,很生气地朝他斜睨了一眼。
(三)
打了许多天链霉素又口服了些异烟肼药片,任大眼已经不那么经常吐血了。他想到病假工资实在养不活三口人,就是在家歇着也不安心,于是他没等病痊愈就决定上班了,儿子叫他再休息一段时间,那整天睡着喘气的任奶奶也叫他不要忙,他都没听还是走了。
进了厂门他那蜡黄的似乎浮肿的脸上带着憨厚的傻笑遇到认识或不认识的都朝人点点头。那认识的见他点头,问他一句:“老任呀,病好啦?”他一时不知所措地急忙答一句:“好啦!”一秒钟后又补上:“可是身上还……”那人已经走了。有几个人仔细的看他脸上瘦了,眼睛在面上凹个塘,又知道他的为人、家境,便站下来详问他病情,他结巴结巴地回上两句,还说些谢谢别人关心的话。由于语言疙瘩太多,最后引人哄笑了。有几个不认识的人看他傻笑着朝自己点头,再看他身穿着裸露着棉絮的破布袄,以为乞丐来向他们讨钱,可是又不敢相信乞丐讨钱讨到工厂里来了。
他径直地朝电镀车间走去,不过当他经过修理车间门口时,他不自觉地朝里面瞟了瞟,他意外地发现一个姑娘在开车床。任大眼确实是个老实人,他已经走过修理车间门口了,想了想,又特地走回来朝那姑娘仔细地望了一阵子:乡下打扮嘴唇下有个黑痣,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直到那姑娘感到这老头有点蹊跷也望着他时,他才走了,心里寻思着:“大伟不是说,现在开车床的是个姓高的知青么?不是说这姑娘送礼给卢支书,卢支书嫌少,没理她么?可是怎么今天她……”任大眼走着嘀咕着,快到电镀车间门口时,看见郑大伟迎上来了。
郑大伟首先抱歉最近功夫忙,没去看望他,又说他上班心太急,应该在家再休息几天。任大眼心里的疑团没解开,顾不得回上句话,他劈头劈脑地倒出了肚里的疙瘩,郑大伟连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告诉他,那姓高的知青没送礼给修理车间主任,那主任有点拿他过不去,两人不知甚事吵了一场,姓高的知青到底是年青人,火气大,臂膀一甩,愤愤地说:“要不是搞文化革命,最后逼老子插队,没得好过,鬼才来你这里咧,妈的,老子不受你这窝囊气,不干了!就离厂了。离了厂,以前给‘独大’的礼是白送了,我真不知道这年青人是怎样想的——嗳,正好给瞌睡人送枕头。”郑大伟咽了唾沫声音更低了,卢师娘对这姓秦的乡下姑娘有心思呢!他那十三点的儿子已经成人了,就这一个宝贝呀!要给他找老婆!镇上的姑娘哪个肯嫁给他,卢师娘说乡下姑娘要求低,她想那秦姑娘做儿媳妇呢!郑大伟嘴里流出一滴口水来他没有顾着,望着对方那朝他张着的大眼,继续说:“她叫‘独大’马上让秦姑娘来开车床,这些天秦姑娘吃饭睡觉都在‘独大’家里,早晨还给零用钱让姑娘买早点呢!我表姐说,卢师娘准备让秦姑娘在他们家住一些时,知道他们家日子好过,然后再向秦姑娘启口说,秦姑娘肯定答应。”
任大眼把大眼睛眨了眨,闷着声说:“别害了人家大姑娘呀……这些官爹爹!”说完咳嗽了几声,扭转身幽幽地进了那烟雾缭绕酸味弥漫的电镀车间。
再说那可谓膏粱子弟韩霍子自从进了政工组,当了政工干部,他不是整天躺藤椅子,捧茶碗,唱政治高调——他整天不看书,不看报,政治高调也唱不了几句,就是穿着那件他认为最有派头的黑色呢上装,脚上套着闪光的尖头皮鞋,摇晃着那一丝不紊的菊花型头发的脑袋,逛大街,寻女人。不过老天爷是无情的,结果赏了他个一无所有。当然愿意给局长儿子介绍对象的媒人并不少,可是跟姑娘们说了,那些姑娘一听是韩霍子连面也不愿见,几个媒人暗里叽咕着:“都是这韩霍子名声太坏了。”
这天上午韩霍子照例躺在政工组的一张藤椅上闷闷不乐地抽香烟,也无心吐烟圈了,他正为找不到老婆发愁呢!忽然修理车间王三来叫他,说是车床上那个新来的“师傅”为抛光车间车削一根长轴,不会校正两头的锥度,要请韩“师傅”去指教一下。韩霍子向王三斜睨了一眼,动也没动,他肚内有心思时只有喝酒抽烟能够解闷,而最讨厌人来打扰他。突然王三说:“阿呀,人家是个姑娘!技术上当然比不上你韩师傅,你就去帮人家一下忙……”王三说这话本是想捧他一下,使他动身,哪知道,韩霍子听到“姑娘”二字,来劲了。最近他“忙”得厉害,连车床上来了个“姑娘师傅”也不知道。他放开了迭在一起的二郎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到底是有兴致了,打了一连串烟圈儿,二话没说跟王三到了修理车间。
韩霍子见到姑娘“师傅”了,嗳,蛮标致的,脸色微黄可是还算白皮肤呀!五官端正,特别是那两只乌亮的眼睛才迷人呢!双眼皮、长睫毛,像两只晶灯一样忽闪忽闪的,身材也苗条。唉!可惜这姑娘是乡下打扮太土了。阿呀,她是农村户口,生个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呀!韩霍子心里话:如果这姑娘是城镇的,他韩公子倒愿意与她鸾凤和鸣。
姑娘很腼腆也朝他看了看,韩霍子摆出老师傅的架子,他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扔去了烟蒂,卷起了袖子,皱起眉望着车床,愣了半分钟,似乎这校正锥度确实是件非常难办,非常难办的事。半个小时后,锥度校正好了,他洋洋得意地朝那姑娘瞟了几瞟,似乎说:“我的技术不错吧!”这是他向来的癖,不管是漂亮的,不漂亮的,乡下的,城里的,只要是在女人面前,他总是要故意显出“两手”,似乎他韩某人是非凡了不起的。今天“两手”显出后,那姑娘躲开他那使人恶心的带着烟味的口腔气,然后用感激的眼光目送了他。
韩霍子又躺在政工组的那张藤椅上了,现在他有点神魂颠倒了,这乡下姑娘给他做老婆,考虑“周到”的他,当然不愿意,再说堂堂的局长儿子与她相配也不等称呀!不过那姑娘的几分姿色,不能不牵动着他的心,他忽忽然飘飘然起来了,渐渐地性邪恶完全占住了他那个肮脏的脑袋。
中午回去喝了一大瓶酒,那张嵌着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的脸在他脑海中显现着,他不肯让她溜了,努力留住她……又喝了一瓶酒——他向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他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看看表,一点钟出头了,姑娘现在已在上班了。
他走到一张穿衣镜前,把他的菊花型头发再梳了两遍,黑色呢上装扣子也整整好,对着镜子再看看,镜子里看见他一副红得像猪肺的脸,脸上有一双像是正患红眼病的老鼠眼睛。他感到头有点发胀了,鼻子里闻到自己嘴里哈出的酒气,他似乎还能清醒地知道:今天他酒确实喝得太多了。
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厂门,来到了修理车间。上午抛光车间的那根轴秦姑娘已经加工好了,现在正在用每分钟工件980转的快速车削一只大瓦斯——韩霍子离开车床后,姓高的知青没那安闲的福份,自他开始接受外单位加工业务。前天某五金厂送来钢材料要求加工一些瓦斯,这是其中的一只——长盘夹着半成形瓦斯在飞快地转,聚精会神的秦姑娘两眼紧盯着旋转的工件,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进车间,更没发现那个人已经悄悄地绕到她背后了。她摇着大拖板柄,车削完最后一刀,然后稳重地抓住车床开关杠往下一压“咔啦”一声,长盘便停止转动了。大概是技术不太熟练,心情有点紧张,她额前沁出了汗珠,她顾不上擦汗,一只手拿着游标尺,另一只手转动着长盘,量了一下成了形的瓦斯各部分尺寸,正好符合图纸公差要求,心里一阵高兴。她马上用夹头板手松开夹住瓦斯的长盘爪子,正准备动手取下瓦斯,突然一个带着恶腥酒气的脸靠在她的嘴巴上,姑娘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赶快扭过身来,只见一个露牙咧咀醉醺醺的人,正张开臂膀来抱她的头。姑娘吓得“哇哇”大叫,可是那醉汉已经抱住她狂吻起来了。
车间里的人闻声围了上来,看见是韩霍子抱住姑娘,个个都骂这无耻的狗。人们正准备上前把他拖开,突然韩霍子的身子抬动了车床开关杠,只听“咯嗒”一声,长盘立刻按照它每分钟980转的快速转动起来,一只闪光的大瓦斯从长盘里飞出了,无情地向韩霍子脑袋扑去,韩霍子怎禁得这一击?只听见他“啊”的一声松开手,“扑通”一声倒下去了。鲜血从他裂了痕的脑袋中迸发出来,接着是白色的脑浆往下滴落——再也听不见他发出一声响了。
秦姑娘被这霎时间的景象吓呆了,她怔了一下,马上清醒过来,突然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修理车间主任,撒开腿连忙去找卢龙官报信,几个好心的工人安慰秦姑娘说:“别怕,别怕,情形我们全看见了,碍不着你的事,是韩霍子自作自受……”
韩霍子死了,又胖又矮的韩局长,后面跟着拿洁白的手绢擦眼泪的局长太太,亲自来到这小小的镇办电镀厂询查儿子的死情。整天对工人大模大样的卢龙官,立即施展出他拍马屁的才能。笑脸相迎恭维不已。在停摆着韩霍子尸体的桌子旁,在局长太太的哭声中,卢龙官用他那似乎非常悲痛的破锣噪音叙说了他所调查的情况。韩局长皱了皱眉,支吾了几声。马上又开了一个调查会,可是那些工人还是那几句话:“我们亲眼看见韩乐国调戏人家秦姑娘,自己的身子抬上了车床开关杠,长盘转动了,那瓦斯从长盘里飞出来正好打中了他……”卢龙官朝韩局长看看,意思是怎么样与我刚才叙说的吻合吧!
俗话说:“自己识自己家的杆秤。”韩局长也早知自己的儿子是个浪荡公子,今天工人们说的话他是相信的。调查会散了,他闷着声坐了一会儿与卢龙官叽咕了几句,那哭得早成了泪人的局长太太提出来,首先要为她儿子开个隆重的追悼会,地点要选个象样子的大礼堂,说她儿子是死在厂里的,应看成是因工死亡,一切安葬费当然由厂里负担。还说她儿子生前爱穿黑色呢制服,死后还要用黑色呢制服作寿衣,厂里必须为她儿子购买一套新的。卢龙官不住地点着头,又眯起了那小核桃似的细眼压低嗓音对局长太太说:“马上补助一笔钱,作为小韩死后。家庭所受的损失。”于是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
那个见识小不经事的秦姑娘经过了这场风波后,再也不敢离家独自耽在城镇上了。她回到乡下对父母说:“我宁可在家种一辈子田,过一辈子饿肚子的苦日子,也不去镇上当工人了。”这一举动别的人倒都没什么,只是卢师娘想她给自己那十三点的儿子做老婆的心思落空了。卢师娘还有点叽咕呢,这些天给那姑娘的早点零用钱,一天三顿的伙食费……唉,全都掷下水了!
现在那台车床默默地蹲在那里无人过问了。不过修理车间主任可耐不住了:他答应五金厂近两天来取加工成了的瓦斯,人家取不到,岂不认为他说话不算数?他赶忙来找卢龙官,要车工呀!那卢龙官真亏他脑袋灵活,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任大眼,于是威严地说:“你到电镀车间通知任俭开车床,就说是我叫的!”
修理车间主任急忙来到了酸雾茫茫的电镀车间,捂着鼻子进了门。他这“传令兵”还没开口,便听见孙二娘对刚挑着水担子进来的任大眼说:“任俭呀,你今天怎么像有心思呀?挑水步子都迈不快,我说你呀,对工作始终不安心!”任大眼担着担子把水倒进缸里,然后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他蹙紧了浓眉,扯下了挂在嘴上被酸雾熏得发黄的口罩,他愤怒了,他准备今天回骂孙二娘几句,他开口了,他张开嘴巴,刚说出一个“你——”字,突然他一个踉跄站不住,胸口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往上涌,他连忙用手紧按住胸膛,赶快蹲下来,稳住了脚跟,脸上显出了难受的神情。突然他张开嘴吐出一大口一大口鲜血着地,很快染红了一大块潮湿的地面。郑大伟急忙上前扶住他,只见他艰难地抬起苍白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张开嘴又是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着地……他终于说什么了,大伟听不清,人们围拢上来了,正想听仔细点,突然他一下子仰倒在大伟怀里,只听见大伟一个劲地呼喊:“任俭,任俭,任俭……”可是他怎么也不应声了,在迷茫的酸雾中,郑大伟的两颗热泪滴在他脸上……
(四)
灰暗的云块下,卢龙官家的楼房还是木然不动地屹立着,虽然已是中午,但由于没有日出,天色却像黄昏一样。臂上挂着黑布的向俊算是第三次来到这楼房前。最近他瘦多了,本来并不红润的面孔现在像黄蜡擦过似的;哭肿了的眼睛已经恢复原形了,在他那略微清淡的眉毛下深深地凹进去。除了失去了父亲的悲痛外,他感到父亲死得确实太苦了,从他染上肺结核病直到他闭上眼睛死——父亲是死于非命呀!他为人老实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活,可是最后进棺材时还是穿着那件裸露着棉絮的破布袄……想到这些,向俊恨不得又要放声大哭了。他强忍着剧烈的悲痛走进了这楼房,他今天是为厂里不肯开父亲的追悼会与卢龙官交涉的。
卢龙官还是懒懒地躺在楼下房间的那张沙发上,两只套着皮鞋的脚翘在那漆得照见人影的书桌上。今天他死劲地抽着烟,从地上的烟蒂看竟有十多支了,向俊发现他今天神情忧郁烦躁,脸色不正常,内里好像有什么心思。“你父亲是土葬的,对吗?”那紫黑的嘴唇张开了,小核桃似的细眼睛闭了闭,又睁开似乎是不耐烦的样子。
“哦,卢支书,我向你解释一下,”向俊见人说话比以前沉着多了,通过父亲的死,他对卢龙官这类混帐干部已有所认识了,他们是横蛮、自私、狡猾、霸道的土皇帝呀!他们手中掌握着权力主宰着许多人的一切,父亲当时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卢龙官手里吗?向俊内心早就有怒火了,他知道凭他的力量是顶不了的。因而,他只能屈辱地向这家伙苦着脸说道:“我祖母已八十多岁了,对于我父亲的死她的悲痛是可以想像到的,她哭着说,她没有让我父亲享一点福,她宁愿自己死后用蒲包裹埋,也要把那口准备自己用的棺材让我父亲……”向俊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可他抑制着不肯让泪水流出来。
“国家现在提倡火葬,而你父亲是土葬,所以我们不开他的追悼会。”卢龙官扔去了烟蒂闭上了眼,今天他不愿多说话。
“卢支书,我父亲……”
“阿呀,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啰嗦了!”卢龙官突然睁开眼,打断了向俊的话,“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我不接待任何人,关于你要谈的问题以后再说!”说完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将背朝着向俊,用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叽咕着:“你那鬼形象的老子也值得开追悼会,十个指头倒没有长短了!”他再也不理睬那讨厌的小后生了。不过这时候内里的那个心思——他今天确实有心思——立刻占住他的脑袋,不知哪些深知内情的人写了许多封人民来信到县委,揭发他砌楼房的一切材料都是用不择手段从厂里贪污盗窃来的。今天上午,当林常委悄悄地告诉他时,他赫了一惊,他虽然知道有林常委作后台,他姓卢的总是平安保险的,但他认为一定要把这些人查出来,否则终究对自己是不利的。想到这些,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使他那已经苦思得有点疲倦的脑神经重新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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