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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行皖南
不曾遇上婺源那迷人的春天,心里便期盼着赶一趟皖南的秋色。某天晚上,梦里全是山脚下的白墙黑瓦和田野上的遍地金黄,跃跃欲试的神往刹那蹦出了梦境之外,显露着十二分专属于凡夫俗子的不淡定。醒后不觉汗颜,又感叹,终究是不及戏剧家汤显祖的大家风范,无法负手而出“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洒脱来。所以,将寒未寒时节,凡夫俗子还是欣欣然、乐颠颠去赴了那徽杭之约,免得牵肠挂肚。朝步落花闲
由浙西入安徽,眼见得界限分明,大片的田地里,最普通的民房亦透着徽派的底蕴,错落有致的马头墙随处可见。那墙也是传统的粉白,不斑驳,但也绝不鲜亮,好似一旦鲜亮就失却了来自民间的隐逸。当满眼望去皆是“黄山市”,便知道,那个心中的皖南已触手可及。“黄山市”,这个名称够直白,够现代,也很一目了然,却还是更喜欢它的古号——“徽州”。黄山在自然景观中属巅峰之作,但自然界的神作固然空灵奇妙俱备,却总不如人的参与来得有厚重感。纵横数百年的徽商,将这里的文化、这里的精神揉到了骨子里,又带着它们走南闯北,所到之处,落地生根,让“徽州”这个词成为特殊的符号,成为一群人、一段历史、一种生活的概括。我们嗅着这古老徽州的气息而来,走街入市去亲历一番。
入住的客栈挂着很多铜牌,皆是某某画院接待点、某某美术学院指定住宿之类的字样,它明明在显摆自身的文艺,且告诉你,皖南即是画,而今你已在画中游。客栈的雕花窗子陈旧得恰如其分,既没有古老得一眼看去便是不菲的古董,也不是崭新得泛出锃亮的朱漆。它就那样不张扬地掩着,以至于我在清晨推窗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存在。窗下是几茬种得疏疏落落的菜地,一位白发婆婆弓着背,正认真地刨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同屋姐姐说,这动静已经持续了个把小时。对婆婆肃然起敬的当儿,蓦地又再次与大师对照了一番,汤大师可以“无梦到徽州”,而我总是“一梦到苏州”,境界之高下,显见一端。
早起的不仅有白发婆婆,还有窗外河对岸的小媳妇。水色安静柔和,堤岸上汰东西的小媳妇却叽喳着,与河里鸭群的和鸣相映成趣。而更远处,那个诱惑人的世界文化遗产——宏村古村落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散落在这个皖南的清晨。
出得门去,倒与一般小街镇无异,不远处有个没有招牌的门面,憨厚的男人看着铺子,出售些他媳妇手工做的针线货什。按着自己的属相,买了只斑斓的小布老虎,又淘了几个桃红柳绿的土布靠垫,欢喜得不知所措。
问渠哪得清如许
南湖边,几位少女支开画架,在朝阳中写生。有摄影师见此情景,撑起三角架,拍摄下这一幕,于是,风景中的少女又不经意间成了别人的风景。南湖水,在少女的笔下显出格外的清澈通透,有人问她是如何调出这种接近透明的水色,少女报以羞涩的笑,却并不回答。她便是回答我也不要听,审美这东西一旦用技术的原理去解释,或许会了然无趣。在南湖书院旁的一家院落里买了一本书,写的是皖南古民居,照片也配得精美。南湖水在照片中过于清晰,竟让人觉得不如少女初学的那么稚朴。每到一个地方,总会买一本这样的书,顺着书中的足迹去走一走,生怕落了更多的精彩。
这些年几乎将江南古镇走遍,所有的店铺莫不是门庭大开,一览无余,仅有极早的清晨或深夜,才有安静的味道。宏村虽也不失热闹,到底还含蓄些,就算村民摆个小摊,也多半在院门里边,并不杵在人前。稚朴,又一次想起少女油画笔下的稚朴。
按着书里的指点,俗气地想去看看已经消失的首富人家。一路前行,都是铺着青石的窄巷。明清时期的徽派建筑很少有窗,采光全靠明堂,墙很高,抬头望,那天空也只是小小的一方而已。但纵使这么窄小的道路,一边也总是伴有沟渠。渠水引自山间泉水,经人工开凿的月沼汇合后,流向村子的四面八方,最后流入村口的南湖。所以,逆水而上是进村,顺水而下便是出村,倒是全然不怕迷路。
当地人管这水渠叫水圳,流经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甚至穿越多家厨房。据说,族长曾经对用水的时段作了严格的限制,几时洗菜,几时洗物件,都要按着规矩来。在当年,这大约也算是不小的工程了,如此耗力耗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村民们省几根扁担么?自然不是。这水圳还有个更大的用途。
逆水而上,不多远便到了村中央,豁然开朗处是一方水面,这便是月沼,蓄水用。月沼旁便是汪家祠堂。汪家祖先深受火灾之苦,后择定宏村重建家园。而这月沼和水圳,算是古老的消防系统。听人介绍到此处,不禁莞尔,宏村完好地保存数百年,成为后人游赏甚至搞艺术创作的宝地,这水圳功不可没。
想起城市间的各种精巧,不是不美,只是美得太过短暂。二十年的路,三十年的桥,你方唱罢我登场。艳丽得紧,繁华得紧,热闹得紧,唯独失了些岁月的风骨。稚朴,依然还是少女笔下让人感动的稚朴。这些没有建碑立传,遗忘了设计师,不追求形式感,不追求艺术性的小小水渠啊,它就这样认真的稚朴着,默默陪伴着宏村的居民,任岁月流逝,任时光变迁,数百年,弹指一挥间。
鬓丝几缕茶烟里
经过那家院落的时候,本来是被一只小南瓜吸引了目光。进去一看,竟然是一藤架的葫芦,主人将这只小南瓜的瓜藤系在葫芦架上,巧妙地玩了个移花接木。实在是这只小南瓜卖相长得相当好,只我的巴掌般大小,圆润饱满,表皮泛着活生生的光泽,火红得均匀无瑕,当真是又精巧又鲜艳,让人马上就原谅了主人用一点点的虚假吸引游客的小伎俩。需知,进他家的院子留影是要一块钱的。有人在江苏地界的时候明明还算个读书人,一到此地,竟立时染上了徽商的精明,对主人道:来两杯茶,这留影的钱就免了吧。主人是位老大爷,倒也爽快,返身进屋沏茶,浑不怕我们趁这当口留个影随后拂衣而去。
未几,两杯茶水便放在了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茶是最普通的茶,显然是他自家平常喝的那种,比不得小南瓜的卖相,倒是两只白瓷茶杯蛮是精致,矮墩墩的模样,瓷质细腻,上面疏朗地描着几片叶子。很少有人在他家喝茶吧,杯盖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这便有意思了,若是一位二八少女端出这样的茶来,就粗浅了,偏偏是位大爷,又偏偏是在这经历了年代的宅子里,茶烟袅袅中,就是那落尘也配得恰好。
我们想农家,总是田园小院,粗茶淡饭。瞥见院子一角,倚墙放着几副农具。在游客不那么如织的时候,大爷就从这儿提起农具,去不远处的田地里干活吧。又或者,便是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是大爷在农闲时悉心莳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生活的点滴。有时累了,大爷也会在这儿喝茶吧,这茶水总如今日入我齿颊一般,清浅,略带苦涩。不是好茶,却有人间烟火气。
坐在石凳上,茶烟散去,无意中端起了岁月迷蒙。
又有一群人,被这个小院浓浓的风情吸引进来。这是一群来自南京的摄影爱好者,南瓜、藤架、石凳、农具、花盆、浅塘……每一个细节都让他们如获至宝。有知名单反发烧友,与他们讨论起光影问题、画面问题、故乡问题。头顶上,葫芦青翠得可爱;脚底下,鱼儿嬉戏得欢乐。
茶也醉人,后来,竟忘了去首富人家。
独立小桥风满袖
秋色与秋色,也可以泾渭分明。宏村是淡雅的水墨,塔川是浓郁的油画。“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塔川的山谷里,各种植物生机勃勃,秋天竟然比春天还更显活力。步行在旷野之上,感受风起。芦花轻盈,枫叶明艳,松树一如既往的静默。但这种静默极具张力,纵是巍然不动,背后也有高傲的对抗来支撑。古来,松树总被赋予品格和力量,大多是因为它与寒风的不妥协。其实,仔细看,每一颗松针的末端都染着微微的淡黄色,这是不妥协的青松无意中流露的一点点秋天的情怀吧,让它的翠绿在满山纷呈夹杂的秋色中不那么迫人。
山谷中,不时有民居隐现。一条小溪之上,架空着一块石板,石板之后便是厚重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一路行去,像回到数十年前,那个我未曾经历过的年代。民居的围墙上还隐约留着标语,提醒着我们,纵是深山,也有时代的印迹深入骨髓。也是深山,一旦有了印迹,便很难被抹去。
有人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留影,那阵势太过欢腾,吓跑了一只黄色肥猫。行人的心里有些歉意,好似扰了谁的生活,于是有人离开前扶好一旁倒下的笤帚。来时清静,去时无痕,把美好的记忆带走,别留下足印,一个好的过客大约应该如此这般。
转过山头,又是一番色彩,成熟的与未成熟的黄山贡菊鲜明地分成大片的白与黄,顺着山势,画出优美的线条。采菊人身背小篓,穿梭其间。可惜的是,隔得远了,望不见菊花挂在枝头时的鲜活模样,只能对着这种生长在海拔500米以上的花儿认真远眺一下,聊表敬意。
(1)填补监测空白,提高站网密度。持续开展地下水监测站点建设工作,填补鲁中南中低山丘陵区和鲁东低山丘陵区部分地区裂隙岩溶水和基岩裂隙水的监测空白,加密地下水降落漏斗区、地面沉降区、岩溶塌陷区和大中型水源地的目标含水层监测点密度[12],达到《区域地下水位监测网设计规范》(DZ/T0271-2014)中对地下水位监测点密度的要求,进一步优化监测网络,使站网布局更趋合理。
山间行走,似乎连疲惫也不来袭了,直至身上起了微汗,才想起回头望一望,竟已从山谷来到了半山腰上。人生之行走,也不外乎如此,带着盎然的兴味,开阔的心情,那么,行走途中的一切,任是寻常,也动人。只需稍作回望,足可定格在生命的风景中。
情迷西津渡
沪宁线上的城市,独对镇江模糊。几年前有过金山寺一游,总觉得匆匆。香火的繁盛,游客的旺盛,传说的诱人,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这类著名的景点太过夺目,如果一个城市是一个美丽的新嫁娘,标致性景点便是她发间闪耀的皇冠。而这个城市内在体态的丰盈,则藏于寻常人家,隐于市井街巷,蕴于历史阡陌。有人说:去西津渡吧,去看看博物馆、千年古渡和那条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街。我说,好,这就出发。因为我内心深感,一个与生日有关的旅游,注定要追忆、怅惘,甚至带着微笑去触摸一切与岁月有关的遗迹。墙头的也好,心头的也好。
古典之像
这是个嫩阴天。自打在小说《围城》里注意了这个词语之后,就一直无比喜欢,老是要拿到合适的地方用一用,比如这一天,薄薄的雾气,迷蒙蒙的被云彩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天空。直到车子在镇江博物馆门前停下,天空依然没有出现我盼望的太阳。我扯了扯草帽——为了配合牛仔裙,我出门时戴了一顶只有形式主义感觉的草帽——义无反顾地下了车。博物馆是曾经的英式建筑,与旁边古旧的英国领事馆旧址巧妙地联接。门警是个头发梳得服贴的大叔,验过了参观券,引我们进门。大叔的表情淡然,和发型相得益彰,更是和博物馆的安详与沉静连成海天一色。赶早不如赶巧,博物馆正在举办台湾奇美博物馆的珍藏展,主打藏品均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与雕塑。我虽不懂画,兴致却是难得高昂。
入展厅,扑面而来便是一幅孩童的油画,她金色卷发,她明眸善睐。艺术并不是全然的晦涩凝重,它就是一个极其主观的感受,能让我心头为之一动的,便是我的艺术。比如这个孩童无邪的笑,带着小野花般的神情,将向来以古朴厚重为底蕴的博物馆生生地染出茁壮的生机来。
与她的欢乐相映成趣的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一个不想祈祷的小孩,虽双手合什,却愁眉不展,痛苦得相当隐忍。在当时的宗教背景下,我想,创作这样的雕像是需要勇气的。哪怕是原本优良的习惯,一旦落实为制度,也会面临某种程度的反弹。艺术家非但没有被它弹中,反而以真实的触感大胆去表现了孩子对于祈祷制度的反抗。那么,是否艺术家本身,也对这种反抗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倒是颇值得玩味。
我始终相信,美,不管中与西、不顾古与今、不拘艺术形式。我看作品,名字与作者都是陌生的,可以抛却任何的先入为主。无论大理石雕成的衣衫的纹理,还是颜料堆积的少女的肤色,甚至青铜铸就的流云的模样,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欣赏和理解。
比如有几尊女侍俑,广袖舒袍,圆形扁而平的双髻分别绾于头顶两侧,我凝视良久,终开尊口:“看来米老鼠的确是中国的。”同行者闻言,汗流浃背,纵是博物馆内凉爽如秋安静如夜,依然没能阻止他有一颗欲掐死我的心。
岁月之渡
每一个渡口,都流淌着行人对于彼岸的梦想。梦想极少有不瑰丽的,彼岸却往往并非繁花似锦。纵是如此,每一位奔波的行人,无不苦苦觅渡,只因此岸已是如此,一目了然,而彼岸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未知的希望。于是,渡口总是容易留下些什么,或是故事,或是诗句。那个书写的背影早已飘然远去,故事与诗句,一不小心,千古了。王安石曾在西津古渡登船北上,写下著名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人已瓜洲,心仍江南,那西津古渡,留下了诗人的一段遥想。如今,诗句已上了教科书,西津渡却依然透着“养在深闺无人识”的矜持,目送大江东去,倾听檐雨淅沥。
江南的老街总是粉墙黛瓦,唯西津渡与众不同。它青砖房、青石路,从博物馆旁边的拱门而入,自成天地。偶见路中有凹痕,竟不知是年久的车辙还是落水的引渠。走在青石路上,恍若回到童年。那时候,学校也在一条老街上,我每天踩着这样的青石路去老街的另一头上学,每一脚必定要踩着整石,若不幸踏到了缝隙,便觉得不完美了,怅然了。走在西津渡的老街上,我也这样踩着石头,然后想,要是每个行人都像我这么踩,那石板上岁月的痕迹未免太整齐划一,失却了凌乱交错的时空感。
岁月细节处的凌乱,宜近观。但若思想也可高倍变焦,将这些细节拉远成视线不及的颗粒,一段历史的长河便会尽现眼底,在长河落日里的过往,它其实又是规整的,是脉络非常清晰可辨的。
青石路边靠近墙根的地方,有一段深挖到地下,断层从浅表的清代、及明朝、至元代、又到宋朝,次第深入,最终踏上大唐的盛世。这是历代古街的路面切片,后人将它的断面挖掘成台阶的模样依次展现,并起名“一眼看千年”,供世人感怀。实际上,历史层层累积,岁月不断更替,记忆有时候是原文覆盖的,任何的展现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都是生怕我们遗忘。时光的一览无遗有时候很残忍,它将我们这些围观的人衬得无比渺小。与它相比,我们都是视线不及的尘埃。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春天的时候有一次远足,同行的皆是摄影家,唯独我,在一群价值不菲的长枪短炮中间毫无愧色地举起自己的手机,并笑称自己是摄影家协会手机分会创始人。我向来是一个不惧在高人中间行走的坦然的矮子。
王安石笔下的江南,被春风吹起一层又一层的绿,从古至今。也许不是那片树了,也许不是那群人了,但是,绿一定还是那个绿,江南,也一定还是那个江南。而初夏的长江之滨、古渡之畔,震撼于历史吞噬力的我认真地渺小着,毫不可耻。
旅人之梦
很多年前,中国男足首任洋教练施拉普纳先生说过一句看上去很像废话的格言:“当你不知道球往哪儿踢的时候,就往球门里踢。”真话往往就是这样简单朴素。每当我不知道往哪儿走的时候,我就往前走。走在幽静的西津渡街巷,不知何往,发现前方有个馄饨店,而我正好饿了。于是总结,旅途中你能碰见什么,取决于你想碰见什么。因为我们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些深深诱惑着自己的物事。馄饨店其实也是个旧书店,屋内满满当当的书架,门外三三两两的食客。一碗红汤小馄饨,一串回卤豆腐干,矮桌低凳,红男绿女。弄堂颇窄小,偶有游客经过,好奇地看我们吃得不亦乐乎的腔调。而我自然也是毫无忌惮地与之对望,望得游客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便暗自得意。我喜欢这样看着来往的行人,然后在心里编织他们的人生。我编织人生的时候,同行者在屋内买书。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译林出版社1992年版本,许渊冲译。同是故事,我编织的人生是藏在心里自得其乐的,他编织的人生是写在书上警示世人的。
老街很短,人生很长。走到老街的尽头,豁然开朗,水池畔耸立着一个浓墨重彩的戏台,那种鲜艳,将老街映衬得愈发朴素,仿佛上演了一出《西厢记》,多情的张生霸道地诱惑着纯情的崔莺莺。而这一刻,空荡荡的戏台之上没有张生与崔莺莺。它在水面上映出美丽的倒影,我在倒影里依稀看到水袖与柳腰。
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写下这样的对联:曲水抱山山抱水,闲人观伶伶观人。放到此处,再合适不过。伶人在戏台上唱念做打,演着观众眼里的张生崔莺莺;观众在戏台下如痴如悟,演着伶人眼里的沉醉者。就如我坐在馄饨店,游人看我,而我却编排他们每一个。有人注视的时候,我们总是会不知不觉作出许多姿态的,我们呈现给别人什么,必定是我们想呈现给别人什么。优秀的伶人,在完美的感情释放背后,更有着深厚的控制技巧。
人生若如戏,不外乎张弛有道。有时候,我们活的是一个真实的自己;有时候,我们活的是一个别人眼中的自己。人生这场大戏,能演多久、精彩与否,往往取决于内心强大的控制力。西津古渡的矜持,便是骨子里透出的控制力。这种矜持若只在表面,那最多称之为“架子”,且是端得并不漂亮的架子。藏于温柔之后的矜持才是可贵的,那是对于自我的审慎态度,那是一种不计流云的坚持。
戏台的檐角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一轮落日,夕阳的余辉将戏台映照得更加绮丽。戏文可以重来,人生却不可复制。于是,本摄影家协会手机分会创始人欲用我的手机将这一刻留下,试了几次,却均告失败。终相信,现代技术也留不住夕阳无限。
旅人之梦,留在心间的,便是永恒的。
头发之乱
西津渡的那顿晚餐,从一瓶啤酒开始。我问同行者:啤酒与什么有关?对方答:足球、政治或许还有爱情。此去八千里,当时欧洲杯赛场锋烟四起,那是我的旌旗挟裹不及的绿茵地;回望数千年,江湖庙堂厮杀暗战,那是我的白马奋蹄难追的名利场。唯有爱情,柔肠百转。弹指瞬间,旌旗默默地低眉,白马浅吟着柔柔地唱了西风。
桌上是来自慕尼黑的啤酒,色泽浑厚,入口带着甘草的醇香。泡沫在矜持地翻了一阵后,渐渐地消失不见,好似小人鱼隐入啤酒的海中,做那与王子白头偕老的美梦去了。总是无法淋漓尽致了,不妨做出点优雅的痞子模样。啤酒,也是可以抛出眼波去,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然而,我头上那顶形式主义的草帽却是不安分的。它的身子在玻璃窗内的桌上静静地葡伏着,心却远渡重洋,与玻璃窗外的夜色暗渡陈仓。只是那一轮落日的功夫,西津渡一改日间文静端庄的模样,陡然时尚前卫起来。灯红了,酒绿了,夜风都变得妩媚了,1966会所前,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人们占据了所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微醺,桃色的腮躲进夜色里,笑成一团。远远地传来现代器乐的声响,那鼓点好似击在心尖儿上,那弦撩拨得人非要跑过去看一看。 静默的青砖打底,延伸出一个铁骨钢筋的舞台。似乎,一个音乐汇正在上演。
我站在人群中,兴奋地仰起脸,舞台上是数位少年。这些少年一样的黑衣黑裤,一样的长发飘飘,胖亦不显得丰足,瘦亦不显得单薄,像蓄着浑身的力量,只待电吉他的声响扭到最狂野处,一声嚎叫,划破夜色。
我爱摇滚,尽管我常常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可是,天地惊处,我和台下的姑娘们一起尖叫,不能自持。长发少年唱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声响可以让人释放;长发少年长什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给无数少女和大妈一个关于长发之下的犀利眼神的梦想。
少女和大妈尖叫的时候,舞台的一侧有个人,素净的睡衣和睡裤,略带自来卷的发型以及古老的眼镜,勾勒出一个过气中年居家大叔的典型形象。他没有疯狂,他淡定地负手而立,认真地看舞台上的那个活泼的少年。这一幕是可以入画的。
我不禁想:摇滚之于他是一个新鲜的欣赏,那啤酒呢?他的啤酒,是不是也有足球,也有政治,也有爱情?又或,仅仅是一碟花生、二两鸭脖?有趣,有趣!这是一种撞击,大叔与少年的撞击、生活与艺术的撞击、古代与现代的撞击。西津渡的夜,在撞击中焕发出耀目的光亮。
头发乱了!
这一次的西津渡之行,没有设计,没有偶遇,没有期许,而且,无法复制。西津渡说起来还是西津渡,却像已经绕道的江水,不能再泊东吴的万里船了。可你只要去西津渡,她就依然等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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