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法度者,不可巧以诈伪”(《慎子》),人们同欺诈的斗争古已有之。关于宋代的欺诈问题,学界从侧面做过一些探析,研究成果表现出两宋时期欺诈现象的广泛性,然而其中专论欺诈和欺诈防治的内容并不多。本文考察宋代政府对欺诈问题的防治,以阐述宋朝官方以行为防治为核心的反欺诈模式。
一、宋代对商品质量的监管
质量伪滥是宋代较为多见的社会问题。茶户杂异物充数,“采粗黄晚叶,仍杂木叶蒸造,用填额数”[1],以杂物“拌和真茶,变磨出卖,苟求厚利”,不仅“阻害客贩”,损害市场秩序,更是“实有侵夺买引课”[1]。伪滥盛行时,甚有“官库合干人与管押人”等官方管理人员与之合流合作“表里作弊,将短狭、粗疏、轻薄、粉糊伪滥?绢起发前来”[1]。至南宋时,“诸路产盐场……杂以伪滥之物拌和送纳,无由检查,为害不细”[1],同时“诸州受纳官与专、斗作弊,公然受纳湿恶伪滥之物”[1]。宋孝宗乾道时期,伪滥情状更甚,有“四川州郡酒库无一不败坏,在法虽有酒赏,类皆不可及格,亦无有能应之者”[1]。质量伪滥给政府和百姓都带来很大困扰,朝廷多次发出诏令力图禁止。禁令首先从提高违法成本入手,将伪滥同刑罚较重的“私贩”一般处理。“京城及诸道州府民卖茶,多杂以土药规其利”,宋太宗时诏令“一切禁之”,并将违法者“以私贩监麹法从事”[1]。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间,有大臣进言强调“近年以来,有百姓采摘诸杂木叶造成杜茶,夹带货卖”,问题严重“乞赐止绝”,并发起社会公众监督“许人告捉”,奖励告发者“比私茶例给赏”,同时在立法上“诏令审刑院别定刑名,严行止绝”[1],设立专门罪名以严责伪滥问题。范仲淹倡议限制对诈伪入刑者的听赎买减轻,在物用急需地区和关键地域“为盗并造作诈伪及诬告论不干己事者,皆不赎”[2]。景祐二年(1035年)仁宗下诏:将用草和枯叶掺杂做“伪茶”的人“计其直从诈欺律盗论”,但宋仁宗对掺假者同样主张真伪明白两分,严惩掺假之外不失温和地“仍比真茶给实之半”[1]。哲宗时,宋政府强调重罚,对大量造假名山茶的熙州人户赵世亨直言“从不应为重断罪”不然“不足惩艾”;伪滥制造放开公众监督“许人告捕”;在惩罚上“除依治平陆行路通商茶法断罪理赏外,其犯人送禁茶地分邻州编管”[2]。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依大臣建议再次下旨鼓励“磨工知情人陈告”,将各类型掺杂作伪之人从重处理“依私茶罪赏法”[1]。
政府采买、市场交易中伪滥颇多,核心症结是监督管理人员同作伪者“表里作弊”。作为经济问题的欺诈同“吏治败坏”合流。针对这一症结,宋朝廷采取的措施是压实责任、严明吏治,官吏赏罚直接与其实际工作成果挂钩,监官采买质优量足的“第赏有差”,若所买质量存在较大问题,直接认定为监官贪污“计亏坐赃论”[3],“其元买纳处当职官吏,许从本司移文所属转运司取勘具案闻奏”[2],原监官官吏移送上级专案审查。与在物用急需地区和关键地域“为盗并造作诈伪及诬告论不干己事者,皆不赎”相应,针对涉及公务事项的“兵士、公人不赎”[2]。神宗时,监管采纳人员在质检方面的责任赏罚愈加明晰,“无杂伪粗恶,替罢委提举官保明”,依据数额多少责任赏罚等次有差“满五千驮与第五等酬,一万驮与第四等酬,每一万驮第加一等”,粗恶伪滥掺杂异物的“估剥计所亏坐赃论。同监官赏罚听减一等,即徒罪不至追官者并冲替,其卖买食茶依收息给赏”[2],这一规定较为细致,且显露出可操作性,是质检责任赏罚的制度化。
除却严明赏罚与责任承担,政府在药物供应等同民生休戚相关的产业上,为防伪滥亦曾成立专门的国家供应机构。“府旧无药局,疾病者取药于市,假伪售真其害滋甚。宝庆三年,守胡榘始创局于郡圃射垛之西”[4],更有设“收买药材所”以革伪滥之弊[5]。可惜,这些机构后来多专注于经费得失“失元创药局惠民之意”[6]。
二、宋代法律对欺诈行为的防治
宋代借鉴《唐律》,对欺诈行为的法律规范较为完整,对涉及欺诈行为的诸多方面都有所照顾。于商品质量问题,《庆元条法事类》表述为“巧伪湿恶”,并系统解释“巧伪,谓帛有粉药,谷有砂土、糠秕,盐有硝,金有银,银有铜、铅之类;湿恶,谓浥润腐烂,帛纰疏、轻怯短狭、渍污,谷陈次粗弱细碎之类”[7]。官物买纳如遇巧伪湿恶的处理是“及正数不足,估剥所亏钱,勒原买纳人依理欠分数,限六十日尽估卖财产备偿,不足,勒保人,亦限六十日填纳,又不足,关理欠司”[7]。输课税物方面,法律实有专条详定,对伪滥行为统计官家损失“计所阙,准盗论”并“依法陪填”。同时,对监管人员的相关责任也有规定,“主司知情,与同罪”,不知情的“减罪四等”,各级监管人员的责任干系亦有层分“县官应连坐者,亦节级科之。州官不觉,各递减县官罪一等。州县纲、典不觉,各同本司下从科罪。若州县发遣依法,而纲、典在路,或至输纳之所,事存欺妄者,州县无罪”[8],可见经手人员、监管人员的事责分担已经比较明晰,同时“诸官物有欺弊而致失陷者”责任严格“不以赦降原减”[7]。
部分商品的瑕疵很难在第一时间发现,宋代规定了卖方的瑕疵担保责任和一般退换货义务。《宋刑统》在时人买卖牲畜类大宗商品时规定了类似义务,按律,在奴婢、马、牛、驴、骡等物完成交易后应强制性“立市劵”作为官府监管的档案和双方的交易凭证,立劵后的一定时期便附带有发现瑕疵直接退货的法定权利,“有旧病者,三日内听悔;无病欺者,市如法,违者笞四十”,对卖家耍赖和欺骗性退货都规定了具体的法定刑罚[8]。
田宅屋业作为当时的大宗贸易品和政府主要税收,法定立契并纳入官府管理。在处理田宅屋业类争端时“法当以契书为主”[9],甚至“止凭契约”[9],然而契要仍可作伪,民间发展出了类似习惯法的“乡原体例”,规定“凡立契交易,必书号数亩步于契内,以凭投印”,以防治“只作空头契书,却以白纸写单帐于前”[9]之类隐寄税苗出入、更易产业多寡的欺诈。此外,为防止争端无限追溯、年代久远,裁判者难以查明,宋代还发展了一套类似诉讼时效的审判机制,规定“诸理诉田宅,而契要不明,过二十年,钱主或业主死者,官司不得受理”[9]。
“诸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准盗论”,宋代虽有专门的诈伪律但在诈骗的刑罚上并未单独规定而是“准盗论”,诡诳诬罔骗取财物及财产性利益的,不论“或官或私”,“一准盗法科罪”[8],诈骗数额巨大的“应诈欺赃数过五十疋者,奏取敕裁”。《宋刑统》对欺诈的严格处罚还延及到了其他干系人,“知情而取者”如若明知前手是欺诈得物仍然取得的(非正常交易)“坐赃论”,依财物数量区别定刑“一尺笞二十,一疋加一等,十疋徒一年”;明知仍购买交易的,同是坐赃“于坐赃上亦减一等”;明知仍故意帮助掩饰隐瞒赃物的“于坐赃上亦减两等”[8]。
三、司法实务中的欺诈防治
法律实践于司法实务,虽然法律的精细和现实的粗疏形成极大反差,但宋代仍有一部分审判官员做到了认真仔细且冷静睿智,他们吸取前人成果并总结了不少办案经验,发展出一套辨伪与擿奸之术。明晰真伪情状、杜绝欺诈,尤需灵活应变而切忌呆板套作,“惟圆珠不滞,鉴照难欺,则事理兼明,而情状必得”[10],在审理过程中还要注意警戒办事人员通同做伪,“辨析毫厘,听断明审”方得“吏不能欺”[11]。辨别劵契真伪应仔细观察笔墨和纸张“券墨浮朱上,必先盗用印而后书之”[10],“若远年纸,里当白;今表里一色,伪也”[10]。犯罪者得逞后往往从容隐匿而搜捕困难,“正不废谲,功乃可成;谲不失正,道乃可行”[10]诈术亦可用于实现公正道义,此时不惮同使诈术“用谲以擿之也”[10]且“用谲宜密而速,与兵法同”[10],务必小心果断方有成效。凡此诸般,一些出色的司法工作者集“以物正其慝”及“以事核其奸”[10]融汇为一,在司法实务中为惩治财产欺诈做出了贡献。
《名公书判清明集》记载了诸多田产屋业争端判例,其间诈伪丛生,较多案例甚至是直接以诉讼诈骗为夺田手段。在该本判集中,作为宋代司法精英的“名公”们一再提醒案情真伪难辨“事有似是而实非,词有似弱而实强”。按照一般法律规定与司法惯例,“民讼各据道理,交易各凭干照”[9],最重要的是比对干照、契要等各式证明文本“惟官司理断典卖田地之讼,法当以契书为主”[9],甚至“交易有争,官司定夺,止凭契约”[9],以至于许多官员拘泥于形式,“但以契书为可凭,而不知契之真伪尤当辨”[9]。契要干照确实给交易双方留下了明白的交易凭证,也便利了官方管理,但契要干照作假“伪滥契券之欺诈”[12]层出不穷,早在东汉高诱便抱怨“有书契则诈伪萌生”[13],宋时更是屡屡成为“骗胁之资”[9]。如是,虽以契要干照为本但尤须小心审慎,代入实际事理“察词于事”[9],并且“考之干照,参之地势,证之邻里”[9],实地考察亲自询问干系人,把证物鉴定和常理推度紧密结合起来,“始见情伪,善听讼者不可有所偏也”[9],绝不可大意求简。
以吴五三“伪批诬赖”一案为例,吴五三假伪批约意图以假乱真欺瞒审理衙门,不料经办官员历来留意民事,知悉用作凭证的“砧基”应当首尾齐备,确认的笔迹应当清晰明了,就算经历时长较久,纸与墨也当共同留下岁月痕迹而趋于同色,“苟有毫发妆点”在细节部分便会显示出端倪,“欺伪之状晓然暴露”。于是,审判者将相关契要文件一一索出,仔细对照“以吴五三之砧基、批约与陈税院之契书、租札参考其故”,发现“今吴五三赍出砧基止一幅,无头无尾,不知为何人之物”,“吴五三所执批约二纸,烟尘熏染,纸色如旧,字迹如新”。同时,审理者又认真核对了诸文书契要的办理日期,质询常理,辨明“岂有二年方交易,元年预先退赎,其将谁欺?”在一一查证关系人后,终“真伪易见,曲直显然”[9]。
另于“伪将已死人生前契包占”案中,黄明之、李日益各自拿出契要声称合法占有吴家田地。乍一看,黄明之所持契要出于吴父友暹,李日益则出自吴子梦龄,“父卖子绝” 黄明之占理,然而,审慎细致的审理者在仔细核实相关细节后发现了黄契的诸多疑点:细目记载混杂荒谬难以凭信、旁人相关证据与之冲突、笔迹对照难以相应、投印日期有悖常情。虽因双方均“交关契头亡殁,契字难明”证据并不完整,仅凭契要尤难查明实情决断产权,审理者却凭借精湛的事务经验多次推勘鞠实,“据供证,酌人情”寻访查证案件关系人,最终查明黄明之“写立已死人契”的“假伪之罪”[9]。
从司法案例中可发现,官吏们总结出的辨伪擿奸之法,已被宋代“善听讼者”精妙地运用于司法实务中。
四、结语
宋代政府对欺诈问题的防治,不管从制度设计还是监督措施上看,都表现出严格、具体、细化等特征,不少优秀的官吏也着力于总结和分享辨伪经验,形成擿伪之术。然而,很难说宋代达致了对欺诈行为的成功遏制,欺诈就具体事例而言虽具偶发性,但整体看来也是社会弊端的间接映射,单纯的行为防治效用有限。在近代社会中,许多经济问题都会留下明显的政治烙印,宋代欺诈行为亦如此。另有诸多恶性更强、负面影响更深的欺诈事件具有明显的权势背景,同政治权势联系密切,同其他社会问题牵连纠缠在一起。对宋代社会的欺诈问题,还需进行更全面、具体、深入的分析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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