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深受汉学与西学的双重影响,其文学作品有着丰富的内涵,与儒教、佛教、道教和基督教的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漱石留学英国两年,深受基督教的影响,并形成了自己的宗教理念。本文将以《梦十夜》第四夜为中心,通过研读文本,分析其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中体现的夏目漱石对于基督教信仰的态度,并结合夏目漱石的英国留学体验和其他文学创作,进行论证。
1 研究综述
纵观现有研究,可分为日本和中国学界两部分。日本学者对第四夜主题的解读一般围绕两个角度,一是侧重于夏目漱石的个人经历,二是与佛教轮回思想相关的解读,倾向于将其与回归母胎、重新轮回等内容联系起来。中国学界的探讨中,主题方面主要围绕文明观展开。关于思想的探讨中,主要集中于老庄思想和禅宗思想等东方元素的解析。在《梦十夜》第四夜主题的探讨中,中日学者深入挖掘了夏目漱石的独特性格和人生经历、对于文明开化的态度,并且从佛教轮回、老庄无为、禅宗思想等角度,进行了一系列深刻的解读。但在夏目漱石文学作品与基督教思想之间的联系方面略显欠缺。因此,本文试以《梦十夜》第四夜中的老者形象和“我”的形象为切入点,通过文本分析等方法,探究夏目漱石的基督教情结,以及他对于宗教的态度。
2 《梦十夜》第四夜中夏目漱石的基督教情结
2.1 上帝权威的重建——手帕变蛇
第四夜主要讲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桌子前,一边喝酒一边和老板娘交谈,后来走到柳树下,说要将手帕变成蛇,经过一系列尝试也未能成功。最后老者向河川走去,消失在水中。其中,在形象塑造上,老者和“我”的形象蕴含象征意义;在情节设置上,居于主导的则是老者的行为及其与老板娘的对话。《梦十夜》第四夜写于1908年,是明治维新41年之后,经历了进化论的自然观对宗教起源性想象的毁灭性冲击,对于超现实存在有了全新认识之后写成的作品。这一时期,政府积极输入西方的自然科学思想,启蒙家们撰写大量有关科学常识的读物,利用唯物主义的实证科学,解释民众精神世界里的超现实存在,因此用超自然理念解释和改变世界的行为受到了冲击。夏目漱石在英国接触过进化论相关思想,归国后在日本也感受到了科学实证的风潮,对于宗教信仰以及超现实存在有了深刻的理解,因而故事中老者形象具有极深的象征意义。
首先,当老板娘问及老者的年龄时,老者答曰:“我也不记得了”[1]。从脸部描写来看,老者胡子花白,容颜却充满光泽,没有一丝皱纹。给人以神秘莫测、仙风道骨之感,可能并非普通的人类。接着,老者的服饰描写也颇具深意,尤为突出的是色彩的运用。“他下身穿着一件浅黄色缩腿裤,上身穿一件浅黄色马甲,只有脚下的短袜是大黄色的,看上去像是用兽皮制作的。”缩腿裤、马甲均为浅黄色,短袜是大黄色,他从腰间取出的手绢也是浅黄色,老者服饰的色彩基调为黄色。在日本,“提起‘黄色’,人们首先会联想到‘光’的颜色。[2]”关于光和神的关系,河合隼雄解释道:“光明到来的瞬间就是神,那一瞬间带来了救赎与解放。[3]”因此,老者面容异于常人,又身着光的颜色,可以将其看作是神的化身。
其次,结合《旧约圣经》创世纪中的内容,便可揭示老者试图将手帕变成蛇的内在含义。基督教的起源想象认为,上帝创造世间万物,并主宰一切,神在人神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在《旧约圣经》创世纪中,人被上帝赋予特殊的地位: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式造人,并赋予人管理世界的重任。蛇也被视为上帝创造的独特存在:比其他生物更加狡猾,而且还能讲话[4]。亚当和夏娃不顾上帝的旨意,偷食禁果,后遭受上帝的惩罚,被逐出伊甸园,这一切都源于蛇的引诱。在偷食禁果之前,亚当和夏娃并不属于普通意义上的人,而是人神合一的状态。在偷食禁果之后,他们彻底变成了人类。并且,结合人与蛇都受到了上帝的惩罚这一点,可知蛇的出现使人得以成为人,同时彰显了神的权威,拉开了人神之间的距离。
然而,进化论的自然观认为一切并无设计目的,人类也并不特殊,这一学说对基督教世界起源的想象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上帝支配万物的信念失去了支撑,神的地位发生了动摇。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老者把手帕卷成一条细长的带子,想要将其变成蛇,试图通过召唤蛇的出现,重新拉开人神之间的距离,实现对于上帝信仰的重建。在《旧约圣经》创世纪中,创造亚当夏娃之后,上帝又让其生活在伊甸园,并告诫他们可为和不可为之事,伊甸园象征着由上帝建立的一种和谐的秩序。老者把手帕卷成带子后,又将它“放在院中央的地面上,然后在手帕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儿”,其中,圆代表和谐,是神圣的对称和自然平衡的象征,因此老者画圆的这一举动可以看作是模拟上帝在东方创造的伊甸园。接着,老者吹起“糖果小贩吹的铜笛”,可以看作是一种宗教仪式。因此,这一情节设定正是基督教信仰现状的具体化。
2.2 上帝权威的崩塌——变蛇失败
虽然与基督教有着较深的接触,但夏目漱石却以无神主义者的态度对待宗教。在《梦十夜》第四夜中,便可以感受到这种倾向。老者一直想要将手帕变成蛇,却始终无法成功,最后走进了河里,再也没有露出水面。变蛇的失败意味着老者作为神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另外,老者在第一次尝试变蛇时吹起了铜笛。作为一种仪式,本该是庄严而神圣的,作者却用“糖果小贩吹的”来修饰,其中暗含揶揄与轻蔑的成分,以此批判传统宗教的偶像崇拜和宗教形式。另外,在夏目漱石的其他作品中也有讽刺信仰上帝和宗教形式的内容。如,《我是猫》中,漱石以猫的口吻嘲讽上帝被人类看作全智全能,而在猫眼里却可以看作是无智无能,人类对耶稣的崇拜算不上清醒,从中可以看出漱石对上帝崇拜的尖锐批判。《使者》中,漱石借一郎之口称,自己即绝对、自己就是神,否定偶像崇拜,引导人们不要做宗教的奴隶。《三四郎》中,广田先生将次郎草书的论文《伟大的黑暗》比作救世军的鼓声,来批判其文章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救世军基督教的一个派别,由此可见漱石对宗教形式的调侃。
2.3 基督精神的重塑——向死而生
当老板娘问道:“老爷子家住哪里?”,老者回答:“在肚脐眼儿里。”提及“肚脐”一词时,通常会联想到婴儿依靠脐带吸收养分,日渐长大。那么,这位老者来自“肚脐眼儿里”,是否意味着自己将“肚脐”中得到滋养,进而获得新生?通过考察当时作者的思想,大概他是满心希望基督教的精神内涵能够传承下去,在新的阶段实现新的发展。当老板娘问道:“您这是要去什么地方?”,老者答道:“去那边儿。”虽然老者没有明确说明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但通过结尾的故事情节,足以看出老者的目的地。他一步不停地向着河中央走去,最终淹没在水里,消失于无尽的黑暗之中。他为何要走向河川?河川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进化论对夏目漱石所在时代人们的价值观产生巨大冲击,对人们死后观的影响尤为显著。在《往事漫忆》第七篇中,漱石认为进化论的提出打破了原有的认知,使人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对于进化论的科学原理,夏目漱石并未产生怀疑,但他认为进化论的死亡观使得人们向往来生的幻想破灭,如果用进化论的自然观思考死亡问题,就会变得沮丧和无趣。对此,漱石设置了老者走向河川的故事情节,老者最终浸入河水、走向黑暗,充分体现了进化论死亡观所带来的虚无感。另一方面,结尾只是说老者始终没有上岸,并没有交代最终的结局,通过留白的方式,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老者走入河中,是否也暗含着抵达河的对岸的可能性,这便为死亡赋予了新的意义,蕴含着获得新生的可能。因此,河在此处便可以理解为现实与未来、此岸与彼岸的分界。
身为孩子的“我”,可以看作作者的化身,反映出“我”内心深处的信念和态度。一开始“我”被老者的行为吸引,后来老者变蛇失败,走向河川,“我”依然放心不下,紧跟其后。老者走入河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依然站在岸边等待着。虽然老者变蛇失败,走向了死亡,却对“我”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这也是希望的另一种体现,说明作者虽然否定宗教的偶像崇拜和形式,却注重基督教精神的现世影响。
3 夏目漱石的英国留学体验与基督教思想
夏目漱石曾在诗中写道:“非耶非佛又非儒,穷巷卖文聊自娱(七律《无题》1917年10月6日)”,认为自己并非基督徒、佛教徒,也并非儒教徒,这也可以从侧面体现他受到过多种宗教的影响。漱石曾留学英国,并研究英国文学,无疑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响。1900年漱石从横滨乘船出发前往英国伦敦,途中遇到英国传教士,接触到了基督教,传教士主动向漱石传播基督教思想。这也被漱石记录在了10月15日的出国日记中,即《听<圣经>启示录》。漱石在伦敦留学期间,多次接触基督教文化,《伦敦留学日记》清晰地记录了他与基督教的交流与互动。实用主义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认为,宗教的作用在于其具有的现实意义,而非宗教本身。漱石留学英国时曾读过詹姆斯的名著《宗教经验种种》,并对其十分推崇,因此詹姆斯的观念无疑对漱石产生了影响[5]。4 结语
《梦十夜》第四夜以新颖独特的构思,深刻丰富的象征性意义,体现出夏目漱石对于基督教信仰的态度,以及其宗教观念的深刻性。在第四夜的细节描写和情节设定上,如老者的外貌描写、动作行为以及语言描写,结合时代背景,联系自然科学的发展对人们精神信仰的影响等,均可挖掘出漱石对于近代化过程中人们精神世界出现问题的思考和担忧。故事的结尾中“我”对于老者的关心和等待,含蓄地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夏目漱石不相信神的绝对权威,但却相信宗教精神的现世影响。正如佐藤泰正所言:“漱石拥有知性拒绝神,同时又有虔诚信徒般的宗教情感,这看似矛盾,实际上是统一的。对神的反叛和纯洁‘信仰’的共感并存,成就了漱石文学。[6]”漱石不断探索人类信仰的自觉性,从中汲取精神力量,达到超越自我的境界,突破社会生活和伦理道德的困境。■引用
[1] 夏目漱石,王延庆.夏目漱石短篇小说精选[M].乐小燕,译.北京:群众出版社,2017.
[2] 铁军.中日色彩文化解读[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2.
[3] 河合隼雄.神话与日本人的心灵[M].王华,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
[4] 李雪琴.《圣经·创世纪》中蛇意象的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8.
[5] 李玉双.困惑与超越——论夏目漱石文学中的基督教思想[J].山东社会科学,2012(6):61-64.
[6] 日本基督教学会编.日本基督教与文学、神学[M].教文馆,1983: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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