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是20 世纪英国极负盛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在他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作品数量众多,题材广泛,而且涉及了多样的文学形式,被称为“二十世纪的狄更斯”。格林的文学创作跨越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动荡时期,作品中不乏战争留给他的思考与创伤,使他更多地关注到人的生存发展以及人类的精神世界恢复等普遍问题。格林在创作中擅长刻画矛盾复杂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对主要人物反复变化的心理活动所进行的描写,成为格雷厄姆·格林独特写作的风格,这一特点也深刻地表现在《权力与荣耀》一书中。这部小说出版于1940 年,以作者的墨西哥之行为创作基础,再现了20 世纪30 年代的墨西哥当局对天主教的迫害打压,政府对一切神职人员采取暴力强制措施,教士们要么被枪毙,要么叛教结婚,再或者逃往国外避难。《权力与荣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一个关于逃避与救赎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神父,也是塔巴斯科省的最后一名神父。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也为了留存这片土地上的信仰,他一直在省内四处流浪隐藏,最后放弃了逃离危险的机会,跟着一个混血儿骗子走入布好的陷阱,将自己暴露给搜捕的警察,几日之后被枪决身亡。在这条逃亡路上,神父既有忠于信仰的精神寄托,也有对现实利益的贪婪追求,二者循环往复,不断交替出现在神父的心理世界,从而促生了这一人物所处的矛盾生存困境,也揭示了隐藏在神父这一形象背后人类群体所面临的生存问题。“悖论”一词翻译自英文“paradox”,前缀 “para-”意为“超越,超过或者与 ……相反等”,而后缀“-doxa”表示“意见,看法”。那么,它的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与公认的看法或意见相反的命题,或者是自相矛盾的命题,又或指荒谬的理论。北大教授陈波在《悖论研究》总结了悖论的四种定义,其中有一项为“似是而非的假命题,与公认的看法或观点相矛盾,但其中潜藏着深刻的思想或哲理”(陈波,2017)。由此可见悖论是一种哲学层面的逻辑问题,而生存悖论则是将悖论置于一种与人相关的社会环境中,从人类社会的道德层面来探讨人性的矛盾与复杂,发现困扰或影响人类生存的因素以及各个因素之间的关系,以此揭露社会中人们普遍会遇到的各种道德考验,促使人们更加关注精神世界的完整与健康。
对生存悖论的探讨在格林的作品中很常见,不仅是《权力与荣耀》,在《布赖顿硬糖》(Brighton Rock)和《问题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等小说中也均有体现,描写悖论性的生存境遇已经成为格林独特的创作方法,通过小说中的人物遭遇和内心活动等来展现生存的困境以及人性的复杂,当善恶难以分辨并在人类意识中循环重复出现时,生活只能一次一次地陷入矛盾的怪圈。
本文通过对《权力与荣耀》中的生存悖论的解读,探析神父、中尉以及其他人物形象所传达的深层含义,进一步加深对该作品乃至格林创作思想的理解,传达对人类精神世界与普遍生存问题的关怀。
二、理想与现实
人们只能生活在现实中,却天天在为理想奋斗。理想和现实本就是一对贯穿于人类社会的矛盾。人们受到来自现实生活中各方面条件的制约,直面纷杂的社会事务和人际关系,同时也在寻找一份精神寄托,一种在精神层面暂时脱离物质世界的存在,现实困住身体,理想攫住灵魂,于是生命因为得不到完整而备受折磨。在《权力与荣耀》中,理想是神父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通过弥撒、祷告和诵经文的方式保护着人们的精神世界,是人们生活的希望。正因为这份理想被村民看作是渗进黑暗生活里的光,所以他们不止一次地掩护神父逃跑并且告诉他要安全活下去,使得信仰能够延续,精神世界还有所支撑,而现实则是中尉以及他背后的强权势力,他们不相信理想能够使人温饱和教小孩子知识,所以采用强硬的手段镇压天主教,甚至不惜采用血腥暴力的手段迫害教徒。在这个故事中理想与现实没有实现和谐统一,而是制造了痛苦。中尉警官,他代表的政治强权对天主教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与憎恨,甚至认为那个逃亡神父比越境的杀人犯还要可恶,并把这种追捕当作是帮助国家和人民摆脱骗局的使命。正如在他回忆处决神父的场景时所表现的冷漠:“如果这些传教的人真正相信天堂和地狱的话,他们为了获得永恒就不会在意肉体上的一点点痛苦了。”(格雷厄姆·格林,2018) 以至于到后来中尉为了找出神父,将那些收留过神父的村民抓为人质杀掉。在暴力强权下神父所代表的信仰被压制和打击,只能趁着搜捕的空当继续逃亡流浪,在阳光背后的阴影里保留着些许的力气,默默地、秘密地被教民藏在心里。
理想之所以叫理想,是永远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但却是鼓舞人们不断前进的价值导向(朱德生,2011)。神父作为一个载体,执行着上帝的意志,给人们以精神的引导和鼓励。由于生活的压迫,底层的民众不论是在物质还是在精神上都是极大的匮乏,他们渴望用信仰宗教的方式来减缓生存的痛苦,哪怕在破旧、肮脏的监狱里,也有人请求神父听取他的告解,希望得到精神的慰藉。人们渴望信仰的力量帮助他们对抗精神的空虚与身体的疼痛,为了天主不在这个地方消失,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神父,在强权的巨大压力下做着尽可能的反抗。
在神父被捕以后,中尉和神父在躲雨的房子里有过一段平和的对话。中尉对天主教的种种仪式表示不解,认为这些表面的东西并不能带给民众真正的幸福,而现实却可以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中尉说:“不再为念经捐钱,不再为建造念经的场所捐钱。相反的,我们要花钱给人们购买食物,教他们读书,给他们买书。”(格雷厄姆·格林,2018)神父并未对中尉的想法做出任何反驳,而是继续表示爱会帮助深处困境的人们,通过宗教信仰拯救空虚的精神世界。这次谈话是格林有意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直接提出来讨论,中尉和神父两个人物背后所隐含的力量难以调和,反映了人们的生存困境,也是将生存悖论的现象置于表面,以此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通过给予民众物质的满足来帮他们摆脱磨难,但这却未能真正解决人们的问题,精神层面的空虚才是最大的磨难。在神父被枪决以后,仿佛整个地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好像理想消失的一瞬间世界都变得暗淡了,就连中尉本人都一下子失去了追求,开始思考自己生活的意义。任何事物都包含着既相互矛盾冲突,又相辅相成的元素,人生处于悖论的怪圈中,这才是世间的真相(李林鲜,2018)。人们确实需要充足的物质条件来满足人体的基本生活需求,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现实,但是仅仅依靠这一点无法让人们找到幸福,精神世界的富足与否同样需要得到重视。物质与精神达到平衡才能为人的生存创造一个良好的状态,中尉和神父的对立打破了这种平衡,造成了各个人物角色的生存悖论,其中以神父为代表,还包括中尉和村民以及其他每一个生活在这种矛盾下的人。
三、仁善与罪恶
《权力与荣耀》的导言部分记录了一位加利福尼亚信天主教的老师写给格林的信,其中谈道:“有一天我把《权力与荣耀》给……一位曾亲历过最严重迫害的墨西哥人看……她承认您的描述真是太逼真了,您笔下的神父就像个真人。”(格雷厄姆·格林,2018)小说中的神父不仅在承受外界恶劣生活的折磨,内心更是不断地在仁善和私欲罪恶之间艰难游走,一边追寻着信仰的光,一边悄悄滋养着内心的欲望,以至于在逃亡的路上这副身躯的内外皆是伤痕,此时他不再背负着上帝的意志,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歌德在《浮士德》中说:“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它们总是相互分道扬镳;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世俗,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994)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既有感性又有理性,既是善良的又是罪恶的。神父知道自己的责任,向痛苦的世人传达着上帝的爱与祝福,有着强大而富足的精神力量;但是他又是一个“不虔诚”的信徒,屡屡违反天主教教规,增加了自己的痛苦,需要用更多的忏悔来救赎。然而这二者并不是完全和谐一致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相斥对立的存在。神父自始至终都深谙这个道理,也就在这二者之间反复抉择,不断受着煎熬与折磨,这种矛盾即是生存的悖论,使得神父深陷困境之中,反复经历着痛苦,苦苦寻求自我拯救的办法。
教堂还存在的时候,神父在光明中与人们共度耶稣的圣节,之后教堂被改成了财政局,信仰颠沛流离,神父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偷偷地听着人们的告解。不论身在何处,神父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修士,肩负“爱人”与“救人”的责任,八年的逃亡生活,他变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神父,留住天主继续佑护这片土地。神父第一次准备乘货轮逃亡的时候,却为了帮助一位生病的母亲而放弃了逃生的机会,他离开前看了一眼港口,明白自己是赶不上那班船的,不如挨过几公里路的颠簸去帮助一个陌生人。神父知道放过这次逃跑的机会,他又要等上一段相当难熬的日子,但是当面临自救和救人的考验时,神父选择了后者。
神父这个人物的独特性在于格林为他塑造了一种丰满复杂的性格,善良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借助罪恶填充的。书中提到神父种种的“恶行”限于天主教中的“罪”,这种限定正好与神父的身份相对应,并且将生存悖论的问题放到精神层面来探讨,分析善与恶这两种对立的心理状态对人的生存造成困扰。因为神父的不完美,所以他会在很多时候遵从内心深处的需求行事,暴露自己的贪婪,而这种自由成为一个天主教徒的“罪”。他是一位嗜酒的神父,在逃亡途中也惦念着喝上一杯,然后在朦胧的醉意中回味以前在教会那些美好的记忆,也会在喝醉的时候为一个小男孩取了个女孩子的教名,人们摇摇头无奈地称他为“威士忌神父”;更有甚者,年轻时,神父与一位女信徒有了私生女,并在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深深爱上了“罪恶”的果实。或许当他迈出教堂、喝着威士忌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神父的身份,解开教义的约束,去尝试了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一种远离了圣洁的上帝的生活。神父因违法藏酒被红杉党抓住时,死神正等候在身边,他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保全自己,如何逃出这次劫难。这些人什么时候才会最后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格雷厄姆·格林,2018)他害怕被警察发现自己是一位神父,却同时向上帝努力忏悔自己的过错,因为暴露身份的后果就是被枪决,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可想而知,他是一个怕疼的人,软弱与逃避显现无遗。
神父对自由的追求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人,人性的弱点是他的一部分,当他决定自愿走进陷阱的时候,他和混血儿说要把白兰地酒喝完,这样才会有继续走下去的力量,这种恐惧一直折磨着神父的内心。善良与罪恶确实在神父的身上同时存在着,并一直交替主导神父的抉择,作者以此来表现人们精神层面的复杂,进一步阐释着生存的矛盾在人类社会中的表现形式。
四、神性与人性
格林曾经提道:“如果我保持个性,我所属的天主教会将提出一个问题,即我因不虔诚而不能获救。但如果我的宗教意识非常强烈,我又将写不出一个字……”(王丽明,2010)这种矛盾的思想直接体现在了《权力与荣耀》中的神父身上。在宗教面前,他是上帝虔诚的信徒和使者,要有至高无上的品格,而他本身是作为人的存在,有着人类与生俱来的俗性,包括追寻本能的需要以及满足各种欲望。神父这个人物不仅仅是故事情节中的关键人物,更是被作者描写为神与人的结合体。一方面他带着上帝的博爱,承载着人们的希望。神父在监狱中聆听老人的忏悔,愿意为死去的杀人犯祷告,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罪,因此深深地怜悯着所有人,爱着所有人,爱他们的善良与诚实,爱他们的卑劣与自私,仿佛每个面孔都是一副上帝的模样,都值得他用双臂去拥抱,都值得他去拯救。神父在精神上不断超越个体狭隘的认知,用一种更为纯粹、更加平等的爱直面世界上的丑陋与黑暗。尤其是在遇到混血儿之后,当神父坐在驴子背上,双脚淌着血,身后跟着丑陋的混血儿,俨然是一副耶稣和犹大的图景。格林尝试将神父塑造成一个基督耶稣的形象,八年的苦难不仅是神父自己为生存而逃亡,更是在拯救着痛苦的人们,人们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神父,来安慰煎熬的灵魂。最后神父选择抛开骡子、威士忌酒等世俗的负担,从容地走到中尉的面前,仿佛周身环绕着纯洁的圣光,传达着上帝对所有人的爱。据《新约圣经》记载,耶稣受难是为了除去人们的“罪”,求得上帝的宽恕并在三天后得以复活,相比之下,神父的肉体没有再苏醒的可能了,但是精神却获得了重生,他选择义无反顾地奔向上帝,救赎了自己和周围人的灵魂。中尉因此开始怀疑自己对天主教的反对态度、不相信殉道故事的小男孩对神父充满敬佩,人们深深地受着感动,所有这些都是信仰的力量所带来的影响,体现了神父这一形象中所具有的神性。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神父,虽然是一名神职人员,必须紧紧跟随上帝,但是这些精神活动无法脱离“人”的肉体而单独存在,也就摆脱不了人性的影响。萨特说过:“人除了他自己外,别无立法者。”(让·保罗·萨特,1988)人性取决于人类自己,是自人类存在之始就出现的本能,不会因为外界的影响而改变也更不会消失,人性既然与生俱来,就必然存在于每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最深处,成为人类认知与行为的基本组成部分。神父无法忽视这种本能,人性深处的孤寂与疲惫动摇了他的信念,在八年的逃亡生涯中,他总是在黑暗中孤独前行,当村民不肯指认出他的时候,虽然得到了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但是精神上却实实在在地感到被集体和社会抛弃了。
另外,神父人性的一面还体现在他面对诱惑时的态度上,权力、酒精等都是作者所设置的诱惑,借此来考察神父身上的人性。神父没能克服内心的欲望,享受酒精带来的虚幻感,就算在无以果腹的情况下还惦记着威士忌的味道,再不济啤酒也可以。正是因为神父在诱惑面前薄弱的意志使他作为人的特质不断地显露了出来,他渴望得到私生女的认可,希望享受家庭、妻女的人伦之乐,在世界上找到一份私人的归属,这种对世俗社会生活的向往是人类本能的诉求,不同于神性的精神指引,更多是依靠与生俱来的人性进行选择。神父会懦弱,在逃亡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会自私,希望自己的爱只给小女孩一个人,所有这些欲望和情感深深的强调着神父作为人的真实性,使他保持着与人类社会的联系,表现出人性所具有的特征。
圣经创世记中记载上帝按着自己的形象造人,并将生气吹在人鼻孔里,因而人有神的形象;而在人类始祖偷吃智慧树上的果实之后,人尽管兼有其他生物没有的智慧,但是也无法避免地追逐各种欲望。神父就像是一个载体,同时容纳了上帝的荣耀与人的欲望,他不断在殉道与逃跑的念头间徘徊,既因为肩负着信仰的责任无法追求自由而感到痛苦,也因为满足了本能的欲望而心生愧疚,这种矛盾也是社会中的真实写照。神父最后走向了殉道的结局,神父终是选择向上帝靠近,没有找到主教忏悔这些年所犯的罪恶,当混血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这个人同那个垂死的囚犯一样等待被拯救,于是神父带着对世人的爱自愿地走进了死亡的陷阱。
五、结语
生存悖论所造成的人类生存困境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跨越时代、地域和种族,人们被困扰也尝试在文明进程中寻找解决方案。格林正是在《权力与荣耀》一书中从不同的角度描写、分析并讨论了生存悖论。其中,最明显的悖论现象是中尉和神父的矛盾,这二者所代表的现实与理想一直处于对抗的状态,造成了人类生活中难以化解的矛盾。另外还有集中体现在神父身上的其他两组关系,即善良与罪恶、神性与人性。无论哪一组关系都是矛盾中的双方,能够共存却无法调和。小说中的神父在走向生命尽头之时抛弃了自己的一切,捐赠钱财,吃光粮食,放走骡子。放下人的欲望,凭着一身的净洁走向天堂,最后以殉道的方式结束了矛盾所造成的生存困境,在越过一丛丛荒草,拨开条条拦路的枯枝以后,神父不顾淌血的双脚站定在泥泞里,终是找到了出路,与来处的风景无异,只是光芒更胜,尽头有上帝等候。生存悖论的现象不仅仅出现在小说作品中,它是一种现实的写照,反映了在人类社会中确实存在的问题,格林的创作旨在希望人类的生存问题能够引起重视,人类的精神世界需要力量来支撑。当认识到人类自身矛盾的生存困境之时,相悖的双方事物并不会停下对人们身体和心灵的考验,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要消极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困境中沉沦堕落,正如书中结尾神父殉道之后,又有一位新的神父在黑夜造访此处,人们应不断地探索、寻求自我救赎之道,找到一种可以平衡各方矛盾的姿态,从而在遭遇生存困境之时仍能保有一份心灵的慰藉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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